第九十四章 泣血

    第九十四章 泣血

    （……在战场上血战，会有无奈的放弃；但是，如果你在拼命的时候却得知自己被长官抛弃了，这时的士兵就会怨气冲天，不战自乱，甚至互相攻击，这就叫炸营……摘自《祖爷爷的抗战回忆》）

    国民党军的阵地上一片狼藉，地上还没有风干的血水一滩滩地积在青石板上那些被岁月研磨出来的浅坑里；活着的人一个个阴沉着脸，甚至没办法向他们这些刚脱险的人递上一丝笑容。

    曹小民到现在都难以置信自己真的脱险了，到了城里了！

    “噗噗噗……”耳边似乎还在响着子弹打进脚边的声音，脚上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些子弹打进土里带来的震动；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回来的，在最后时刻他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脚在动，只是身边不断向后倒去的景物告诉他他还在跑……双脚麻木了，喉咙里感觉不到能吸进去空气，但还得跑！可以感觉得到子弹是一阵阵打来的，“嗖嗖”地在身边擦过；身边的弟兄一个个倒下，你不能去拉一把，甚至不能停下；耳边一声声慘呼，一声声“营长”你只能当作听不见！

    人进了城，但魂却丢了，每一个活着回来的中国民党军人的魂都留在了那条血路上……

    当他们突出了重围开始向着南京城飞跑的时候，鬼子占据着原来国民党军的那一片阵地上开始对他们进行火力拦截；身后的鬼子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回头阻击的弟兄一群群倒在肉搏战中。到了最后，所有人都没办法坚持且战且走的布置，大家只是拼了命地往南京城的方向跑！

    子弹从侧面和背后打来，但你只能不断变线狂奔，无法还击，因为停下来一旦定住可能就会被子弹咬上；你也不能让自己倒下，就算你没受伤，爬起来的瞬间就足够让几支步枪准星把你套得死死的；唯一逃生的方法就是跑，晃动着身体s型地跑……跑到了城下被接应进来后曹小民唯一还像个长官的地方是他还带着自己的枪——很多人在狂奔的时候竟然把军人的生命依凭，他们得来不易的枪也丢了！

    一千三百人，整整一千三百人开始突围，到了南京城里的只有八十六人，十不存一！在曹小民他们跑过的一路上，只有一公里，至少躺着四百具尸体。他们三分之一的人并不是在和鬼子血战中战死的，他们死在突围后的奔跑途中，死在背后和侧面的火力拦截追击当中！

    如果不是南京城里的守军忽然冲出来向着鬼子的阵地佯攻，如果不是南京城里的炮兵弟兄忽然给鬼子来了几炮，也许他们全部都会倒在那一条血路上！

    杀出一条血路，说出来多豪迈啊，但真的去做，才明白为什么那是一条血路！

    “老弟兄们都回来了吗？”曹小民看见走到面前的“叫子”总算是回过了神，他小声地询问着点兵的结果。

    跑得很快的“瘸子”没能跑回来，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到时候……营长，咱们给全国发通电的时候，记得不要叫我‘瘸子’……”“营长，我叫安全，就是安全的那个安全……”“瘸子”的音容笑貌突然在曹小民脑中浮现了出来。每次打仗前总是装死，但一上战场就勇悍刁滑；每次遇到危险都想悄悄溜号，但只要知道弟兄们要拼命却总是边咒骂边回过头来……在邵家大战前他来了，在潜入苏州炸毒气前他也来了，在重返苏州完成任务前他也来了……

    一个曾经被冠以“阎王”称号的老兵、兵王，就这样毫不起眼地倒在了那一条血路上，和无数从没获得半点的光荣甚至连军籍上都没记上名字的士兵一样，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去了。不会有人记得在淞沪大战时上海的报纸上巴掌那么大的一块内容里记载过有这么个老兵，他最多被列为抗战中死难的三千万军民中的一个……

    从工事里看出去，可以看到那一路洒满的悲壮：冒着枪林弹雨的数百国民党军残兵，为了回去保卫他们的首都，灰色的尸体长长地趴满了一路！看不清哪个是“瘸子”，也看不清“煎饼裹子”、“小张生”，一样灰色的军服，一样的裹着麻袋，一样的脸朝大地扑着……

    “营长……你猜我在南京见到了谁？”脸上依然未脱稚气，但却被火线提升为连长的郑成钢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如果不是郑成钢率领着一个排的弟兄从阵地上冲出去，也许曹小民他们就回不来了。

    “我见到了邓武！”郑成钢大声道：“是邓武！”

    “连长，虎儿就剩你和郑成钢两个爹了……别让他没了爹……”……四行仓内，昏黄的光线，充满烟尘的空气呛人口鼻，那个大腿被砸断，一只手被子弹劈掉的邓武好像交代遗言一样向他吼出这句话！那个最喜欢说女人但是连女人的手都没拉过的邓武居然没死！？

    “是的，真是他！”郑成钢看着曹小民的眼睛恢复了神采，接着道：“他被王医生的朋友接到一个德国人开的诊所里，脚接上了，后来上海商会帮助他们几个偷偷出了租界，运到南京来了……”

    “邓武在南京！？”曹小民很是惊喜，一个以为已经战死的同袍，居然活着！也许其他人也……

    “他走了……他没了一只手，一条腿打着石膏也没好利索……他说他这辈子都没法子再打仗了，也娶不上老婆了，他只想带着他的伤残抚恤金去照顾一下虎儿……”郑成钢神色暗淡了下来：“他的样子很是心灰意冷的，后来也没告别，拿了我们给他准备的一些钱就不见人了……”

    战争年代，熟人失散了，能见上一面就恍如隔世，何况他们这些把脑袋系在裤腰上的军人呢？但愿他能好好活下去吧，还有从来没见过面的虎儿……

    想起了虎儿，曹小民忽然也想起了锁儿和小哭包：“锁儿和小哭包呢？……他们……”

    曹小民很怕再听到让人难受得事情。

    “他们好着呢，我们撤了回来，他们两个都病了；在医院看了一下就好了，现在跟着师座……”谢天谢地，两个小家伙居然活得好好的！曹小民的心情开始开朗了些。

    “你们怎么把那片阵地给放弃了？昨晚不是还在打吗？”曹小民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样不是让雨花台那边的弟兄连归路都没了吗？”

    “是唐长官的命令，孙军长下达的……”郑成钢的声音很小，他看出了曹小民的悲愤——如果那片阵地在手上，他们甚至会有上千人活着回来！

    这个阵地的放弃是错误的！这是一处必守的阵地！这里被鬼子占领了，五十一师和旁边的八十八师阵地结合部就会被切入，雨花台的守军将全部没有退路！难道唐长官没有来过前线看一眼？难道孙长官就不知道前线的情况！？曹小民一阵气苦，整个人站了起来……

    “长官……还没好呢……”正在他身上给他清除着弹片，清洗着那些不算伤的伤口的医护兵也跟着站了起来：“长官，还没包扎呢，要是冷就先披上半身吧……”

    嗨！曹小民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坐了下来。这时外边却忽然一阵骚乱，一个士兵哭丧着脸冲进来：“连长！……营长，唐长官坐着他自己的小火轮逃了！……听说还让三十六师堵在后边，不让一个军民北上……”

    “什么！”郑成钢整个弹了起来！

    曹小民不大清楚历史，甚至不知道唐生智，更不知道这个信誓旦旦与南京共存亡的司令官在前一段日子每天到基层部队誓师！他不能理解这些军人为什么会忽然那么激动，那么失措！

    这个时代的军人单纯啊！他们从小读的就是忠君爱国，他们知道现在要共赴国难，他们被誓与南京共存亡的唐长官煽得热泪盈眶，他们每个人都准备为国捐躯……但是，唐长官自己逃了，还不让他们走！他们被欺骗了、被出卖了、被抛弃了！他们的心在哭泣在滴血！

    包括郑成钢在内，这些军人忽然一个个情绪激动，欲哭无泪手足无措！

    “营长，咱们还打不打！？”进来报告的小兵哭丧着脸问曹小民。

    打？还是不打？长官们背叛了你，抛弃了你；你的国家抛弃了你，你还爱国吗？

    ……在战场上血战，会有无奈的放弃；但是，如果你在拼命的时候却得知自己被长官抛弃了，这时的士兵就会怨气冲天，不战自乱，甚至互相攻击，这就叫炸营……不能让祖爷爷记叙的“炸营”出现！国家和人民永远不会抛弃你，抛弃你的是人，是那些怕死鬼！从苏州回来一路上看到的非人间景象又一幕幕地出现在他脑中。他回来是有使命的，他不能看着数万军人怀着心死的大哀被屠杀！

    曹小民忽然又站了起来：“快，给我备马或者备车……咱们得去拦住那些哄散的弟兄！……还有，我们必须得打！抛弃我们的是姓唐的怕死鬼，不是这个国家，不是这个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