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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四六章 故事

    (……在战场上把手榴弹直接往人多的地方扔,用机枪往人多的地方打,这很正常;但还是会有很多士兵在战后会对着那一堆堆倒下的双方的尸体呆呆地流泪,因为他曾经向这堆人扔手榴弹或者扫射,倒在这里的弟兄在他看来是死在自己手上的……摘自《祖爷爷的抗战回忆》)

    “叫子”晕过去了,在醒来认出曹小民后马上晕过去了;“单耳”和另外的四个人也一样,仅仅醒来了一下,看到了曹小民头顶的钢盔便带着一丝笑意闭上了眼睛。他们终于可以放心地晕过去了,就像曹小民当初到了上海的医院时一样,因为他们终于把生命交到了可以绝对信任的兄弟手里。

    汽车的颠簸中,睡梦里的“叫子”眉头不时会来一阵紧蹙,似乎他还身处那个战火地狱受着煎熬一般;突围了,回来了,但他还在战斗,他的精神还在那片废墟上……

    入夜的废墟黑沉沉的,阵地上不知还有多少弟兄在战斗,但是他知道真的没几个了,因为他们大多数人在白天的时候放下了枪,在他眼前……弟兄们真的放弃了吗?他们怎么能够放弃!?第一次发现瞄准目标的抢在抖动,天气太冷了?还是太饿了?“叫子”明白都不是,只因为他的枪在瞄准的是“砍刀”,从“小龅牙”、“砍刀”到其他的人……一个个,叫得出名字的和不认识的,“叫子”的枪换了一个又一个目标,最后他的手没有扣动扳机。

    这时候应该是最好的突围时机了,鬼子也许以为这片废墟上没有活人了,他们的封锁线应该很松了。突围后该到哪去?能想那么远吗?离开这个死地,到一个可以躲起来的地方再说……在这个晚上还在坚持的那些残兵都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们是最坚强的战士,他们坚持到了最后!

    ……黑暗中竟然还听到呻吟声!那是鬼子们在受伤后走向自己接应的坦克车时经常发出的那种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嘟囔……“叫子”握紧了插在瓦砾间的刀柄。

    “唰!”抹上了泥灰的军刺在风声响起之前就扎进了那个鬼子的右腹部,然后一拧……那个鬼子以一种奇怪的姿态跌倒——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条件反射地把手捂向腹部,他捂向脸部!这一来让叫子捂向他嘴巴的手被挡住了,但是,在他发出声音前,“叫子”的下一刀已经刺破了他的喉咙!那一刀真快!

    这是“叫子”在那片废墟上杀掉的最后一个人,然后他消失在夜色中……

    “我没下得去手……那是‘砍刀’……我亲手教过他打枪……我真不想看着他投降……”“刀子”醒了。在他身上粘着伤口的衣服带着脓血被弟兄们撕下来的时候,他仅仅是皱了几下眉头,他没醒过来;在他冰冷的身躯被放进大木桶浇上热水的时候,他在昏迷中眼角渗出了泪水;在他身上被绑满了纱布换上干净衣服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吐出了一个“妈”字……但是当王涵生拔出他那把加大号军刺发出轻轻的“噌”一声的时候他竟然醒了,他看到床边全是弟兄们的脸“我杀过很多人,但那一刻我真的下不去手,那是我的兄弟……”“叫子”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诉说着他的伤痛。

    ……在战场上把手榴弹直接往人多的地方扔,用机枪往人多的地方打,这很正常;但还是会有很多士兵在战后会对着那一堆堆倒下的双方的尸体呆呆地流泪,因为他曾经向这堆人扔手榴弹或者扫射,倒在这里的弟兄在他看来是死在自己手上的……曹小民含着泪点着头,他明白;祖爷爷说过,他自己亲身经历过。

    在四行仓的楼上,他瞄准了王医生半天,但始终无法扣动扳机,他明白亲手杀死自己的弟兄的难受……哪怕是他已经必死!仪凤门上一个个被烧伤的弟兄,那些由他送上路的弟兄,一张张没有眼眉和睫毛胡子的脸,一双双睁大却看不见的眼睛梦魇般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叫子他们六个人出来了,从那片死亡废墟上带出来了六段故事,六段传奇;但是在那片废墟上的故事或者传奇却远远不止六段……

    那一刀真快!死“叫子”……在那个晚上“老崩牙”缩在地上想。

    生命正在流逝,但是,怎么却有那样一种快感?老崩牙很意外,他见到了齐宽……“兄弟,我说怎么这么巧?我叫齐宽,你叫齐广,咱么好像生下来就是要做兄弟的……”……那是他穿上军装的第五天,他有了个大哥,是他的排长,叫齐宽……

    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日子里,他们一起走过了很多的路,跟过冯老帅、、阎老西……

    那一场血战,他看见有人要在大哥背后偷袭,就扑了过去……后脑长眼一般的大哥回身就是一枪,大哥真厉害,他早就知道后边有人要偷袭了……“轰!”脑中一炸,他晕了过去……

    齐广醒来是五天后了,齐宽的一枪打在他的腮帮子上,打掉了他的一排牙,他当时就晕过去了。

    “你大哥那时杀发性了……他的眼都是红的,红着眼的他看见自己竟然一枪打死了从背后扑上来救自己的小弟,他傻了……他那一枪是含在嘴里扣响的,南军的人看见他杀了一个自己人后在那里野兽一样嚎叫,都吓住了。没有人再动手拼杀,双方的人大家就那么围着,看着他把枪放进嘴里,后来大家也就没打下去了……”齐广醒来后,知道大哥已经不在了,大哥以为错手杀了自己的兄弟,自裁了……

    从那以后,军队里就没有了那个整天憨笑的齐广,只有沉默的“老崩牙”……

    那只是错手啊,大哥,生死一瞬间的战场,谁能保证每一刻都能清晰地判断出来身后的是谁呢?就算死了兄弟都不会怨你的,大哥……那只是错手啊,“叫子”,伸手不见五指,谁能看得清那是谁呢?兄弟不会怨你的,“叫子”……

    “老崩牙”不知道那些受伤的鬼子嘴里嘟囔的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大多数鬼子都在喉头发出那样的几个音节,于是他也学会了。每当夜色降临,他就会带着一身的血迹、脑浆和骨渣子肉末像僵尸一样从死人堆里爬起来,蹒跚着潜行,嘴里嘟囔着“救我,救救我”的鬼子话,往那些他日间观察有鬼子兵潜伏的地方摸去……

    一个又一个的夜晚过去,他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个晚上了,他在这几天杀的鬼子有多少自己都数不过来了。每次当他嘟囔着那几句鬼话的时候,他就成了阵地上的勾魂使者,谁回应一声就是个死!

    白天那么多的弟兄都出去投降了,这个晚上封锁线上的鬼子应该松懈了,这是个突围的好时机!已经习惯了在尸体间蹒跚的“老崩牙”、已经习惯了嘴里不断发出那几个浑浊的音节的“老崩牙”又一次在尸体间潜行,发着那样的声音,那曾经属于传说中勾魂使者的声音。他向封锁线摸去,但这一次他碰上了“叫子”……

    那一刀真快!“叫子”,你那一刀真快!“老崩牙”在“叫子”的黑刀扎进身体的一瞬间就知道是谁的出手了,在剧痛传来的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阔别经年的齐宽,他的结拜大哥……他害怕“叫子”下一刀会往他自己的脖子上抹,他明白错手杀掉自己兄弟的感受;哪怕“叫子”下一刀不往自己的脖子上抹,他也会抱憾终身。做兄弟,有责任不让自己的兄弟抱憾!所以他第一时间捂住了自己的脸,他倒下的时候是脸朝下直接往瓦砾堆里撞的,他怕微弱的月色会让“叫子”看清楚了他的脸!

    那只是错手,兄弟,不怨你……

    “老崩牙”倒下了,右腹部和喉头各中了一刀,在最后的神识中,他感觉到“叫子”离开了,不会再回来了,他放心了!

    我才是最会装的一个,比“老臭虫”强,我连“叫子”都骗过了……“老崩牙”的笑容凝固了。

    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故事,“老崩牙”带着他对兄弟的情谊和他尘封的故事消失在中华门下的废墟中,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十五天,在这片废墟上发生了很多的故事,很多不会有人知道的故事,这些故事带走了更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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