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八五章 泪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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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路看到的东西是和我当年在无锡到南京一路上看到一样的东西，但我没想到他也会有这样的经历；正是这一段经历让我相信他今后会对战争、民生、老兵一系列问题想得更多，他说那一路的每一步他都在心里落泪……摘自《我的抗战回忆——曹小民》）

    四门山炮和六门掷弹筒不断向不大的柑橘园开火，熊熊火光忽然在黑烟中绽放，一棵树一棵树忽然成为火炬，在望远镜里看不到柑橘园里有任何人迹……

    “看到了吗，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打阵地战时一定要将阵地上的树木砍光；如果不那样做敌人的炮火一覆盖过来我们就会被烤熟……”“朝天鼻”轻轻的道：“柑橘林里的弟兄真能熬得住……将军，趁鬼子注意力都在那边，咱们绕过去吧……”

    蒋经国点点头，他看了好一会真没看出柑橘园里有人……但愿是鬼子发起进攻之前那里的已经转移了吧……蒋经国随着一众护卫猫着腰在田埂下悄悄绕开……

    因为下乡动员农民挖田放水，蒋经国竟然被日军的先头部队越过了前头，他落在敌后！

    当然敌后的位置是相对于方向而言，此时不光乡间没见鬼子，就算是万不得已蒋经国往西北撤进闽南或者江西都没问题。但是，蒋经国决定往西，他是四战区的一份子，他要回到四战区。

    “等等！”蒋经国忽然提高了声音，就在他要放下望远镜的一刻，他看到柑橘园发生了些事情……

    “杀啊！……”那是在心里响起来的呐喊声，距离太远，他听不见……忽然就在大火逐渐熄灭的时候，在柑橘园从翠绿变成了焦黑的时候，在鬼子兵开始踏足这一片焦土的时候，一群浑身被熏黑已经看不出军服原色的人们猛然在灰烬里扑了出来！

    焦土、灰烬不能阻止反抗，焦土和灰烬里有战士在“重生”！猛扑上去的战士们吼出回响在蒋经国心里的呐喊，他们端着冲锋枪和刺刀几乎是在鬼子的眼前暴起，来不及反应的鬼子被迎头打倒了好几个，然后双方的官兵全部纠缠在一起……

    没了子弹的冲锋枪一甩，朱老大荡开了鬼子的刺刀闪身贴着枪杆就迎了上去，在鬼子飞起的一脚还没踢上他的时候，右手的鱼刀已经挥出一道让人胆寒的光芒；血雨飞溅，一颗人头滚落！……最后一颗子弹正正打在一个鬼子的前额，然后豪哥的盒子枪像丁字拐一样撩开了刺来的一把刺刀，青黑色的鱼刀无声无息没入敌人的右腹部一拧，血水像喷泉一般涌出……“杀啊！……拼了！……下辈子咱们还是兄弟！”一群江湖汉子和保安五团的官兵们一起用他们在长期的械斗、在海里和鲨鱼搏杀出来的特有刁狠如虎入羊群一般竟然一下子把自忖拼刺技术绝对能把中国兵压过去的鬼子群杀得七零八落！

    不能再退回去了，柑橘园里已经像烤炉一样，事实上已经有弟兄被活活烧死了；眼前就是敌人，那就进攻！被追杀了大半晚的一群“羊群”忽然成了掠食者，他们逆着敌人的冲锋撞上去，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枪声听在耳里只是像刚刚过去的大年夜几条街道外的炮竹声，但是落在心里却是那么震撼；无声的呐喊让人永远存于脑海……让蒋经国震撼的是那一支被日军三面包围了从火场灰烬当中“重生”的孤军的杀气，带着正气的杀气。这里本来就是他们的家，他们不应该离开，当侵略者来了，他们最终选择了留下！

    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带着被烈火烤出的烧伤，每一个人都在激烈搏斗中把伤口崩裂，被熏黑的每一个人身上都鲜血淋漓……地狱恶鬼般的一群人迎头击溃了敌人，但他们没有停下来，他们继续猛扑上去，追上掉头想逃的鬼子用刺刀和鱼刀把一个个鬼子杀死在已经被几次进攻踩成泥浆地的一块水田中。

    只能看着，但却不能施以援手，因为他的存在。蒋经国忽然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负累，他明显感到身边每一个军人身上都激荡着杀气！但是没有一个人有行动，不是因为距离太远，因为他明白这些老兵在见到不要命的弟兄们和敌人搏斗时都会忽然像打了鸡血；他们默默看着一切发生但却没有动，只因为他们身边有个他。如果他们身边的是曹小民，他们会动手吗？还是曹小民会在第一时间带着他们冲锋？

    一群弟兄全部倒下了，就在他的望远镜了；每一个人都拼尽了全力，他们把鬼子一直追到了离得很远的鬼子机枪阵地前。最后一个弟兄举着鱼刀被几挺机枪集中扫射，身体像镶在空气中然后被弹雨撕成粉碎的一幕在蒋经国的脑中凝固了……

    一队精锐没动手给拼命的弟兄一点援手，在望远镜里看着鬼子开始往每一条尸体上捅刺刀的时候他们继续上路了。鬼子如果不是因为特殊的作战要求，他们不会绕到离主干路太远的地方，所以路上很平静。虽然远处不时有像大年过后小孩子从垃圾堆里拣出来的零碎鞭炮爆炸般的枪声，但是就算用望远镜也很难会看见鬼子的身影。走在田野中，呼吸着那些刚被翻过的水稻田，能感觉到一丝春天的生长气息；但是，今年这些田会有人种吗？

    看到军人的出现，藏匿着的百姓多少带着些恐慌——从军阀内战的年代开始，哪一次兵荒马乱受苦的不是百姓？

    “他们没有地方撤，只好留下来……”已经亲眼目睹过太多战争创伤的“朝天鼻”开始对蒋经国说着见到的情况：“能够远走高飞的人毕竟少数，大多数百姓都是从城里躲到乡下就是了，如果鬼子也到了乡下，他们是没处躲的……”

    “是啊，很多城市的百姓也没法走，一打仗，那些车船票就涨到天价，还有不少人被骗了，买到假票或者买了票但车船被军队临时征用一夜间倾家荡产……”“战前的疏散一般都没什么效果，百姓恋土不愿走是一方面，一家大小一起走生活无着也是一方面；还有他们见过很多其他地方的难民那种凄凉，很多人就宁愿留下来也不愿在走难途中妻离子散最后客死他乡……”“其实有时候有的地方百姓是知道鬼子大屠杀的，因为屠杀可能就在他们旁边的村子进行，但是他们还是没有办法走，走到别的地方也是饿死病死；所以他们只能在鬼子来的时候躲开，鬼子走的时候又回去，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话夹子打开了，很多老兵都说了他们经历过的很多战败时撤退中了解的事情……

    不是说政府的地政人员都会在沿途赈济难民吗？不是说这个那个城市的难民都逃到了什么地方了吗？不是说难民都得到了妥善安排吗？不是说难民情绪稳定吗？……蒋经国忽然发现中央的宣传竟然有那么多的水分，甚至完全是两回事！

    “等一会我们可能会看到他们说的那些了……”“朝天鼻”道：“马上我们要穿越一条主干道，一般在主干道两边都会看到很多惨不忍睹的东西……”

    真的吗？真的会看到被鬼子挑破了肚皮流出肠子再被踩得烂烂溶溶的婴儿、真的会看见被在路边被施暴后割去器官的的妇女吗？虽然没有亲眼过，但是蒋经国只要想起来那种情景就会觉得毛骨悚然……

    这伙军人不抢吃的……被拦截住的几个百姓意外得到了每人一个光饼，在远处隐伏着的一些百姓也开始出来了，很显然他们是冲着粮食来的。

    “刚开始，是保长们来征军粮，后来是保安团，接下来是一些叫做第六野战军的兵……”老百姓开始诉苦了：“除了粮种，我们也没多少粮食了，那些难民过来我们拿不出吃的，他们当中有些成群有枪的人就抢我们的粮食，其他难民也跟着抢，后来我们打起来了，他们人多我们只好逃了，回来就看到连看家的狗也没了……”越说越伤心，站在蒋经国面前的百姓先是说话的人，接着是妇女、老人、小孩几乎人人垂泪。站着的百姓身上和头脸大都能看见在打斗中留下的伤痕，很多半大的孩子也是伤痕累累的……

    蒋经国感到心中的那股沉重无以复加：被日本人怎么杀戮怎么抢掠，在感情上似乎都还能接受，毕竟那是敌人……但是，自己的同胞打起来了，还动了枪，老人和小孩也不放过……是老人和小孩也参与了械斗——他们不得不参与，因为他们也要出力保护全家赖以生存的一点点口粮！但是现在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身伤……

    “在每个战区都这样，难民和原住民的争斗时有发生，各部队自己下乡征粮也是常事……”“朝天鼻”轻轻对蒋经国道：“解决不了的，还是让我赶开他们吧……”

    蒋经国头脑一片混乱，不知该不该同意“朝天鼻”的做法，却已经听到“朝天鼻”大声喝骂起来：“都是你们，早让你们挖田放水，日本人就过不来了，你们不听，还要和咱们打……现在老子就是来检查挖田情况的！”

    ……百姓散去了，带着惶恐、伤心、失望、无助和悲愤；看着已经转过了身子害怕地躲开抽泣着的一个个背影蒋经国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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