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封-剑 > 我见青山多料峭 第二十九章 拱火唤君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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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林旦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少年再进厨房。就算这里是少年的家,他可不想自己走到险境时,却因为闹肚子这种事而丢了性命。

    并且,可别忘了,在青白山上之时,多数时候都是林旦下厨做饭做菜给他和赵清毓吃,就算没学过,可熟能生巧之下林旦的手艺还算不错,至少比这少年好,吃了不会拉肚子,因此林旦亲自进了厨房。

    可当他到了后厨一看,止不住地摇头,与前堂一样,整个厨房都空空荡荡,除了一个米袋一口锅和一个水缸之外,连点油荤都见不着,最难堪的是,那装米的袋子里还长满了米虫。

    没办法,林旦只好硬着头皮抓了一大把米出来,一边抓还一边安慰自己,既然这米还能生虫,就说明这米还没坏。

    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把这米淘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水缸中的水都快见底了,才勉强满意。他留神到顺着淘米水流到地上不停蠕动的米虫,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忙用缸中余下的水给泼散开了。

    林旦虽然住在山上,可因为赵清毓颇为讲究的缘故,他们住处周围皆日日焚烧着某种香草,是赵清毓偶然在山上发现的,对驱散虫豸颇为有效,所以林旦面对这些人畜无害的米虫时也忍不住犯恶心。

    等米饭蒸熟还需要些时候,林旦闲得无聊先行回到了堂屋。

    “你小子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你爹娘呢?”林旦甩干手问道。

    撑手坐在木桌上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答道:“他们早就死了。”言语中毫无一丝波澜。

    林旦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自己问错话了,忙想找补两句,原本想要教训他一番的语气也随之软了下来:“那你一个人生活还挺不容易的,挺厉害。”甚至还对少年竖起了大拇指。林旦心中的确也是如此想的,他自问若是让自己在少年一般大年纪时,若是没有师傅的话,说不定还没这少年活得明白。

    少年摸了摸鼻子,犹豫片刻后,第一次露出怯生生的神情,向林旦问道:“大哥,你是江湖人士吧,能不能教我武功,带我一起闯荡江湖呀,我可以给你背剑拿包什么的。还有之前的银子我也都可以还你。对了,你们是要去野兽林吧,毕竟我们村子附近也没有其他去处了,我手上有野兽林的详细地图,也可以给你们。”

    林旦不明白少年为何突然这样说,但心中似乎有所预料。

    这时唐荟突然问道:“你在你们村里就没有什么亲戚吗?按理说村子里……”

    少年冷冷地插言打断唐荟,“我记事起就没见过爹娘,更不用说什么亲戚,村子里那些杂碎他们叫我晦气就是因为我把爹娘和亲戚全给克死了!”

    随后他继续说道:“村子里只有一个老爷爷,也就是这间房子原本的主人,他自己的孩子死得早,见我孤苦伶仃便收养了我直到七岁大,而后撒手人寰,把我独留在这世间。老爷子死了后,这群杂碎传出的谣言越来越响,都说是我克死了他。”

    林旦闻言点点头,觉得自己十分幸运。自己虽然未曾蒙受生父母养育之恩,但却还遇见了师傅赵清毓,将自己拉扯长大,也算成人了。

    “因此我在这破村子里丝毫不受待见,他们全都避着我走,生怕我像克死身边人那样,给他们带上一点点晦气。哼,他们不想搭理我,我还不想理他们呢。”

    唐荟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不试着往外走走呢,我是说,离开这个村子。”

    少年笑了,起初还是爽朗的笑声,敞开心扉地大声笑着,回荡在房中,可少年的眼皮逐渐耷拉下来,笑声也逐渐变成冷笑、苦笑,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所能表现出的样子。

    少年无力地叹息道:“我拿什么走,离开这间屋子,离开这个该死的村子,走出去三天找不到吃的,我就会饿死;走五天找不到安稳的住处,我就会冻死。我不像你们,有一身武艺,便是走到天涯海角又何妨。所以我才会问你愿不愿意教我武功,带我一起走,也许现在我只是你们的累赘,但是总有一天我会有本事报答你们的。”

    在村子里,没人愿意与少年来往,即便是同龄的孩子也会被家中大人吓唬着说:“你要是想害死你娘,那你就去找他玩吧。”孩子们当然分得清轻重,自家爹娘当然比这个古怪的同伴重要得多。

    因此少年从未跟其他人讲过这些事,没跟人吐露过心声,因为根本没人会跟他讲话,在村子里他就是异类,是怪物,即便有好心人愿意照顾一下他,可一想到被村子里其他人发现后也会遭受排挤,那颗摇曳不定的善心也就随即破灭消散了。

    但林旦却迟疑犹豫了,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初出青白山的毛头小子了,之所以当初收唐荟为徒,是因为林旦未见过什么世面,不知江湖深浅,觉得凭自己的实力,保护一个弱女子绰绰有余。但这片江湖的宽广远超当初憧憬山下世界的自己的想象,见过刘草刘刑这些真正高手出手后的他不敢随意答应眼前这个眼神清澈的少年,怕自己的无知无畏只会害了他的性命。

    于是林旦将手放在少年肩膀上,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你自己也说了,离开这里出去后连温饱都成问题,更不提会有各种危险,那何必就住在这里呢,起码可以好好活下去。”

    求而不得,少年甩开林旦的手,怒吼道:“你懂什么?那些蠢货的眼睛就像镰刀一样,剜进我的脚踝里,他们的狺狺犬吠就像锄头,砸在我的后背上。他们全都该死!该死!该死!”

    一阵吼叫后,少年嗓子嘶哑,干咳了几声,艰难地咽下一团口水,眼角处已有泪水在打转了,少年低语道:“但我没办法找他们拼命,我力气太小只能杀死一个人,就算我藏起来也许可以杀掉一整户人家,但我立马就会被其余人像条野狗一样乱棍打死,可是我还死不得,老爷子让我爱惜自己这条命,他说我得活下去,就算不为爹娘辛苦将自己生出来,也要为了他这把年纪还要照顾一个小屁孩……”

    少年话还未尽了,但声音到后来越来越小,直至再听不见少年话语声,房屋中只剩下呜咽停留回荡。

    林旦不知所措,只好找了个借口去后屋端蒸好的饭,少年的真情流露,这种尴尬的场景他可应付不来。

    林旦心中虽然觉得这少年的经历与自己颇为相似,但越是如此越是觉得性命关天可不能儿戏,因此始终不愿像少年所说那样,带他离开这里,浪迹江湖。

    也是在此时,林旦突然能稍微理解师傅赵清毓为何当初万般阻拦自己下山。

    迷人的花儿总是伴着刺呀。

    少年的眼眶红肿,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吐露心声,他多么希望这两个外乡人能带自己离开这个鬼地方。可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但他们却始终不肯。

    林旦从后厨端着满满一盆大白米饭出来了,依旧是没有碗筷,没有配菜。

    他听见唐荟向少年呵斥道:“又想要活得舒坦,又不肯犯险,甚至连踏出这个村子的勇气都没有,就算我师傅把你带出这里又能怎么样?难道以后遇见事儿了你就能站出来了吗?我看你不过是个毛还没长齐的懦夫!若你真有胆子,那你就往南边走,走个一天一夜,去那江陵城里,有志气就去找城主让你当个兵卒,没志气也可以捡个破碗坐在路边乞讨,都好过在这里被人天天戳脊梁骨,不是吗?”

    林旦心中一惊,唐荟什么时候话说得这么流畅了,不知不觉间竟然进步了如此之多,看来还是自己教导有方呀。不过这一段话是不是太重了点,太伤他了。

    少年低下的头埋得更深了,看来唐荟的确戳到了他的痛点。少年虽然可以有一万个理由为自己开脱,但那一句懦夫自己却似乎无论如何摆脱不了。

    林旦将饭盆默默地放在桌子上,拿手抓着,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唐荟也没再理会站在一旁无动于衷的少年,默不作声地吃起了饭。

    两人很快便吃完坐在茅草上休息了,不过他们很默契地给少年留了小半盆白饭。

    昨日铺在角落的茅草,少年并未收起来,只是收拾好了桌上的茅草。

    少年抓起盆中逐渐变冷的米饭,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脸庞上不停有泪水滑落,可嘴里满是米饭,他哭不出声来。

    的确,就算自己身世坎坷,那又如何,这并不能成为自己懦弱的理由。没人知道少年心中正发生巨大的逆转。悲愤,恼怒,可最终到底是化成了动力,的确,那月月向村子收纳财粮的江陵城自己还没去过呢。

    少年用沾满米饭粒的手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幅卷宗,交给林旦,“这是老爷子给我留下的,野兽林的地图。”

    原本村子里以前还有专门的猎户,会定期组织去野兽林中猎杀那些侵袭农田的野兽,但江陵城这些年拳脚伸开了之后,便派出不少兵士替这些村子扫平了障碍,因此这些猎户也就全都回到农田上,重新做回了佃户。

    林旦接过卷宗,这卷宗并不是用普通的纸做的底子,而是一整张牛皮所绘,手感极佳。

    林旦想了半天,问少年:“抚养你的那个老爷子没给你取个名字吗?”

    少年点点头,答道:“木棉,李木棉。他说给我念过一句诗,‘坐忘一树无青地,疑是霜林叶尽红’,你听过吗?老爷子他说是木棉花开时候的样子,很美,漫山遍野的红色。”

    林旦虽然读过不少书,但并未听过这句诗,也没见过木棉树,不过听上去的确是一副很美的景象。

    少年想起老爷子还在的那些日子里,虽然也只能勉强果腹度日,但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他总是有说不尽的故事给少年听。

    可惜老爷子终究也离去了,少年为了度日,几乎将这个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件都贱卖了,甚至村里人哄抢少年插着草标的桌椅板凳,皮草兽头时,还以晦气为理由,硬生生压下价,仅仅给了少年一些大米供他苟活些时日而已。

    少年将野兽林的地图交给林旦后,默默收拾起了桌子。

    自己若是离开了,那这间房子岂不是被村子里那群杂碎给白白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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