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凡人歌 > 215 第 2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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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沧暴|乱……你知道吧?”

    冬末春初的微风拂过耳际, 带来了一些往昔的话语。

    那时的他们还非常青涩,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年轻军官的脸上, 人有点不耐地抓了把头发,却是避开他的直视, 说了句:

    ——“顾雪死了。”

    随着视野的下降, 肖少华记忆中仅存在于搜索引擎、新闻图像里的临沧塔,逐渐与眼前的高大建筑重合。

    ——“是叛国罪。……我杀了她。”

    树影在摇晃, 而他没有错过, 对方说这话时, 眼底闪过的一丝疲惫与阴郁。

    与此同时,临沧塔前的全貌也一并纳入了众人眼底。

    “嘭咚。”

    “嘭咚。”

    沉沉的心跳宛若鼓点,敲打在三人的心头——

    是尸体。

    一具接一具的尸体,覆在了一层接一层的石阶上,犹如本就存于那处的死物般, 以朝拜似的姿势向着塔, 静静地匍匐着。暗色的液体从他们身下缓缓淌出,没入了四周的植被里。

    而在那尸山的尽头, 这高塔的门正大敞着, 从内透出了大厅的灯光,是温暖的明亮色泽, 在那阴天低云的衬托下, 一如既往的美丽干净, 叫人不经意间便打了个寒战。

    待离得近了, 众人便能分辨出这一地尸体里,多是戴着肩章的哨兵,也有寥寥几个穿着破烂的普通人,前者抱着头、捂着耳,七窍流血,或被利器贯胸,或被钝器砸头,死状凄惨,后者多被一枪毙命。

    只消一眼,赵明轩便看出了塔防告破的主因:“……声光列阵。”一语道破的同时,弥漫的湿冷血腥气也令他产生了困惑:即使是五感特训中心,借由传感器模拟的气味,也没有这般的真实……

    下意识地,他再次尝试放出感官精神力想一探究竟,可一如前几回,界域堪堪浮出体表,便像被什么定住了似的,再也无法扩张分毫。若抛却这些,单从现有的感知而言,简直,简直就跟……这场杀戮,切切实实地发生了一般。

    莫非真如少华与叶昕云所说,这些都是真的,只不过是通过思网的“感官”所体验的?

    没有纠结于此,赵明轩随即又想到了一点:

    然而就算是针对哨兵感官的“杀手级”武器,想要接近塔本身就基本等于不可能的事,就算是临沧塔这样条件有限、布置简陋的地方塔,塔顶监控、二十四小时环塔巡逻也是明明白白列在条例里的,除非……

    叶昕云:“塔里出了奸细。”

    赵明轩:“临沧塔的向导又叛变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仿佛要验证他们的话,话正落,一群举着锄头、铲子的普通人鱼贯出了塔,他们中大多为中青年男子,衣着装扮像当地的农民或工人,而他们闹哄哄的,你一句我一句,夹杂着方言,像是办成了一桩大喜事,免费得了套房,或抽奖中了辆车,又或天降数百万,堪比明星的美女主动上门投怀送抱,那浑身抑制不住地散发着喜气洋洋,那面上止都止不住的开心笑容,与塔外躺了一地的死尸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回投了红嘛,等我搞到那些聪明人的脑子,肯定要整两个乖美女来爽爽!”

    “两个哪点够啊,看电视上那个啥子组合,里面的女娃儿,一个赛一个的水灵,听说都是女大学生,我也不哪样强求,一人给我生个娃娃就得了!”

    他话落,身旁的同伴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好似这美梦近在眼前。

    “拿了首富的银|行卡密码,我家那房子肯定要换一套了,少不得要带个花园、泳池的,到时候请你们恰饭,可莫给我推三阻四嘠。”

    “啊嘛,中国的首富有哪样好抢的,要抢就抢外国的首富,那啥子盖子、巴菲特……”

    “那么多人排着队抢,你哪点抢得过?”

    “所以要趁早抢!”

    “外国的距离还远,别人都抢没了你还取不得钱……”

    “所以抢得多少是多少,做人不能太贪!”

    这一行人扛着淌血的农具,快快乐乐地聊着天,像是就要这么毫无负担地离开了。若是单看这临沧塔大门前的这一幕,其画面美好得堪比《新中国劳动者》的宣传画,又或许是代表着幸福美满的《丰收》,可这一幕发生得如此令人措手不及,含义又过于的荒诞可怕,令赵明轩恍惚回到了天元门破的那一日,他炸了聚灵大阵后,门内所有的普通人趁机对哨向们发起的反攻倒算。

    那时他还能够理解,那些惨烈残酷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泄愤屠杀,是对天元门哨向们长久以来压迫的彻底报复。但现在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站住……”赵明轩不由上前一步,要去拦住他们,可他的手就如一层虚幻的光影,拂过了他们的身体。

    赵明轩愣了下,看向自己的手,握了握,确认了是能握住的实物感,又试了一次,依旧如此。

    叶昕云更是大着胆子,直直从那群人中穿了过去。她走到了一具未能瞑目的哨兵尸体前,蹲下身,试着为对方合上眼,失败了,她的手指在触及对方面部同时便虚化成了透明,像全息游戏里的幽魂碰到了人类,可眼前的这一切都这么的真实,她甚至还能闻到空气里令人作呕的浓烈铁锈味。

    “不行……碰不到,”叶昕云喃喃道,“我不明白……这些人……是真的吗?那我们又算什么?”

    而在她说话时,肖少华也弯下了腰,赵明轩看他先是去捡脚边的一颗小石子——自然没捡起,石子也从他的手中穿了过去。紧接着,他直起了身,从怀里里掏出一支笔——在赵明轩还未反应过来他目的前,一把朝那群人掷了过去。

    “——住手!”

    随那支笔一同掠过赵明轩耳边的是一七八|九的怒吼,那声音充满了意料之外的惊诧与愤怒。

    一瞬间,所有景象消失了。

    他们再一次回到了那面世界地图前,赵明轩下意识地一把揽住肖少华时,仿佛仍能听到临沧塔前,那群人中不知谁喊的最后一句:“哎哟!哪个乱砸的老子?!”

    一切看起来都与他们进入地图前的一模一样,星云围绕中,圆桌上两碟香灰,一炷已燃至尾端的计时香,只除了肖少华的那支笔……一支普普通通的黑色钢笔,赵明轩护着人巡视了一周,再没找到。

    “你违规了。”再次开口,一七八|九的声音也恢复了先前的波澜不惊。

    肖少华对此冷冷一问:“我违了哪条规?”

    “你违反了……”话才出几个字,一七八|九便语塞似的噎住了,似是想起了什么不该说的。

    这是自他们来到这个地方,遇到一七八|九以来,赵明轩第一次见到此人脸上露出了如此明显的类似于“吃瘪”的表情,这或许是每个正常人脸上都多少会有的表情,放在一七八|九脸上,又怎么看怎么显得不正常。

    赵明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肖少华方才那看似突兀的随兴举动,必然是窥破了什么,叫一七八|九吃了个暗亏。于是尽管尚未看懂这两人间的交锋,也不妨碍他隐隐感到了一丝暗爽。

    “违反规则的明明是你。”却听叶昕云乍然开口,老太太目光不闪不避,直视着一七八|九道。空气在这两人间微妙地凝固了半秒后,老太太方继续道:“不继续么?向我们继续展示你们的力量。”

    “呵。”一七八|九冷哼一声,一拂袖,三人眼前的景色又变。

    这一回,他们仿佛置身于热闹繁忙的十字路口,大约是工作日的清晨,车水马龙、人流熙攘。

    可乍一看平凡无奇的街景,转眼间给了三人更大的冲击——

    “白塔东路?”

    太过熟悉了,他们生活工作了数年的地方,叶昕云张口便报出了首都塔附近的一条街名。

    赵明轩心中才升起的一丝暗爽烟消云散,有了临沧塔的“前车之鉴”,黑哨在这几乎等同“家附近”的警戒值一下提到最高:“你要做什么?!”

    “给你们演示呀。”一七八|九道,眼神中透着对其“明知故问”的嘲弄,“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他自语了一句,手一扬,赵明轩连一个“慢”字都来不及说,就见他手中似有光一闪而过,下一秒天际落下如丝细雨、磷粉般的光点,与此同时,肖少华被赵明轩一把用外套整个儿盖住了,待他揭开外套看去,经过他们的三五路人,或脚步微顿、或眉尖微蹙,或发出了代表惊讶的语气词。

    肖少华再定睛一瞧,只见路人们手中的手机画面已切换成了近日来那类不堪入目的直播。

    “怎么回事?”对赵明轩这种天元门任务导致的后遗症,时不时对他过度保护的行为,肖少华都快无奈成习惯了,“你们都看清了吗?”他单手搭着那外套问。

    而赵明轩盯着天边,扣着他肩,眼眸微微睁大,目光从上至下,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肖少华顺着他视线看去,只看到了路人们手中的视频陆续被切断了,画面被替换成了“无法播放”的字样,尽管只有十几秒,但也有人已录了屏,趁着过马路的间隙,津津有味地从相册回放。

    交通信号灯快要从红灯变成允许车辆通行的绿灯了。

    还剩十秒。

    “你站过来点,”开口的是他左侧的叶昕云,“从我这个角度,侧身往塔的方向看。”

    肖少华照做了。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不过走了两步,转了三十度角,整个世界都变了另个模样——

    那些走在路上的人,虽然还保持着人的轮廓,人的模样,可他们整个人就好像被切成了无数半透明的平面薄片,再拼叠于一起重构了一个立体的人。比方说那一位踩着高跟鞋,一边大步流星一边拿着化妆镜、口红,匆匆补妆的时装女子,她的每一个动作,在其延续的一秒间,被分解成了连续的几十张——就连一个涂抹口红的动作,她的手指按着口红,先从嘴唇中央,再到唇角,这样一个小小的移动,期间每一毫厘的位移都化作了一道视觉的残影,形同一张半透明的薄片。而由于这些移动前后的位置变化非常细微,薄片与薄片几乎是密密麻麻地叠于一处,一层层地累加起来,乍眼看去,简直像人被融到了洋葱皮里,又往纵深处拉长了三倍一般。

    街道上的建筑或那些静止的设施还稍好些,就边缘微微地虚影了,可这些虚影的范围彼此交接、延伸着,加上街道上被风吹得枝叶摇晃的树木,天上晕成了一团接一团的云层,原本熟悉的地方,浑似成了一个漩涡般深邃扭曲的异构空间。

    他还意外地看到了韩萧,人手上拿着手机,也仅仅是拿着,既没有在看,也没有在听——也或许只是个与韩萧相似的人,因为肖少华从未见过那样的韩萧,即使项目失败了,即使在苏红觉醒后,即使被打击与自责折磨得大哭,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双目空洞着,眼中没有一丝光亮,仿佛一抹游魂一般,仅仅依靠着身体的机能在往前飘移着。

    肖少华忽然有种想问问他怎么了的冲动,工作时间怎么跑出来了,要去哪里?不用去上班吗?就算是去看望苏红,这个方向也不对啊……可他们离得太远了,肖少华尚未迈开脚步,那抹形似韩萧的身影便已走过了街角。

    肖少华便又疑心自己是看错了,毕竟这边离研究所还有段距离,而这些洋葱皮似的薄片各自交错的影像,又实在干扰人,无法判断这种“形似”会不会是这个空间的古怪所造成的。

    可若是想要去细细分辨这些薄片中的画面,哪儿是哪个,是不成的,因这些虚影所代表的时间点相距是非常短的,正在注视的“现在”转瞬间便成了“过去”,而“未来”刹那便至。肖少华试着拆分观察了一下这些,大脑还未分析出任何,知觉便已被无数密集的错位画面吞没,一阵溺水似的窒息感袭来。

    他立刻抽离心神,舍弃所有的这些细节,随即便注意到这方天地间不知何时已布满了一道道浅蓝色的光线。

    这些蓝线细如发丝,觑了眼还能看见若有若无的浮尘如在光中游动,跟光的颗粒般。而与行人或建筑、植物边缘一层层铺开的“洋葱皮”不同,这些冰丝似的光线,一根根端的清晰无比、泾渭分明,从天而降,又交织成网,有的穿过建筑,有的没入地下,有的连着手机等电子设备,看得肖少华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是……无线电波?

    亮着绿灯的十字路口,如织的车流从他们身畔淌过。

    一七八|九在一旁道:“你问我们是如何入侵你们的全球网络,让你们能一起看直播的……其实很简单,只要劫持你们的无线电波就行了。”

    肖少华一怔:原来是通过无线电波……可是这么简单的答案,那些做网络安全的专家们会想不到么?

    叶昕云正欲插话:“就算……”

    “看好了啊,”似是看出三人所疑,一七八|九一笑,“因为我们,是这样来劫持你们的无线电波的——”

    随着他的话语,所有景物登时从三人面前飞速退远,肖少华瞪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退远”,若将整个地球比喻为一颗球体,方才的景与人皆在这球体的外表面,现在这一“退”,简直像将这些景物从球体的外侧一翻翻到了内侧,于是短短几秒,他们便看到了道路、海面升得越来越高,而天空从他们头顶滑到了脚下,又在不远处以弧形衔接,浑似成了埃舍尔画中的矛盾空间。一张张洋葱皮前后排开,倒像有了间距,这也太奇怪了,一个人的前一秒和后一秒被拆开了放,放得快成了万花筒,而在这过程中,那些蓝色光线丝毫不遵循近大远小的透视原理,不管他们离得多远,那一道道还是那般粗细,随着退远的景物越来越多,光线密密麻麻地排成了一片,占据了三人的全部视野,然后他们像是一下从世界地图里整个儿退了出来。

    这一下退得太猛,除了赵明轩,其余二人皆不由微晃了一下身躯才稳住。

    回到了星空中的这幅全息式世界地图前,一七八|九右手扯着这堆还连着地图,代表着无线电波的浅蓝光线,就跟拢着一汪湖水似的,左手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影像放了进去,“就是如此。”

    影像顿时如一滴浸入水里的墨,漾开消失了。

    时间仿佛就这么静止了一秒,肖少华才恍过了神。

    随即地,一层层的热浪扑上了他的后背,一个浪头便将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吞没了,激荡得他浑身发烫——肖少华死死紧握着拳,指甲快嵌进肉里,唯有如此,他才能控制自己,压制住自己发问的情绪——

    太有趣了!实在太有趣了!

    自发现了SGDA的四维结构以来,他就一直在思考高维时空的可能,通过公式理论、通过构建模型,从SGDA开始推演,多一维后物质所呈现的变化,相互间的影响,生命的衍化,宏观的存在,可到底样本太少、资料有限,即使得到了光阴冢的数据,仍如同隔靴挠痒、雾里看花。直到这次,一七八|九令他们来到了这里,像一把揭开了某层面纱,茅塞顿开的同时,更多的问题迎向了他——

    如果说第四维是速率,而速率是一个相对量,那么就可以解释了,天元门内外所发现的时间流速差,以及物体的移动变化为什么像被切分成了一层层的洋葱皮,是由于人眼原本自适应的帧速率从30帧每秒被提升到了300帧每秒,再看一个30帧每秒连续性画面,好比一个正常人观看一个写着“30帧每秒”的视频,实际只有3帧每秒,其余27帧均被物体运动的前后残影填满。

    如果说速率这一维度的增加,同样也影响了电磁波的谐振频率,导致原本在人眼可见范围外的无线电波进入了可见波段……然而这也无法解释无线电波的实质化,波长被从毫米级拉伸到千米级,而频率不变?

    这样的变化是怎样形成的?

    这里真的是四维空间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还会因为他的“强观察”行为——扔出钢笔砸人,发生了类似“坍缩”的现象?如果不是的话,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被第四维影响?

    这个地方,到底还能对他们原本的三维空间做什么?

    单纯只是维度转换起了作用吗?还是时空之间另有某种规律?

    大抵科研工作者们在面对未知的新事物时,感触都是相似的,就像是钻研许久的课题终于有了新的进展,又像是亲手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一丝的迷茫,更多的激动,一时间,什么任务、使命,死了多少人,亲朋好友、伴侣家人,项目、实验、个人安危、国家,所有的所有,均被肖少华抛在了脑后,他就像在黑暗中顽固追着那一点光亮的飞蛾,一个声音响在了他的心底,从未如此的迫切:

    他想要知道!他想要了解!去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弄明白,理解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些原理!这些现象背后的法则,形成的逻辑——

    这过于强烈的欲|望,竟令肖少华产生了一种呕吐的冲动。

    可做科研不就是如此吗?全神贯注、竭尽全力,去发现从未发现的事物!而他现在已经看到这么多、这么多的未知……就像一个财迷骤然跌进了一座宝藏里,他是如此眼花缭乱、目眩神迷,只是在苦苦地支撑着,不要露出狂态。

    肖少华忽然就理解了那些曾经来过此地,回去后激动不已的科学家们,富勒、格林……

    “所以为了获取新知识,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吗?”

    记者在发布会上对富勒的质问蓦地响起耳畔,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泼下,使肖少华一下就冷静下来了。

    同时他也意识到了:为什么那些科学家们会毫不犹豫地投下红色的一票。

    ——朝闻道,夕死可矣。

    在这茫茫然的一刻,他听到了赵明轩的声音,很单纯的一个问题:“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不加思索,所以显得尤为直白,直指核心。

    “在维度的交界处,是一切力的起始。”一七八|九答道,顺手捻灭了仅剩的那柱香,“至此,你们所有的提问次数已用完。”

    赵明轩一惊,知道自己坏事了,忙道:“刚刚不是我的最后一问,你可以不答的。”

    “哦?”一七八|九似是早料到他会如此说,淡瞥一眼答道,“然而香灰已烬,不可复燃。”他说着,拂袖过桌面,桌上那三碟香灰也没了。

    中计了!赵明轩当即反应过来,这货怕是早知道了肖少华要他问的最后一问内容,压根没打算让他们问出口,这样一来……他不由地看向肖少华,见其面无愠色,先是稍感安心,继而察觉不对,因为在他掌心里,对方的手在微微颤着,这模样,像是刚刚想到了另一重严峻的问题,正兀自克制着,强装镇定:

    “如果我们的国家……”肖少华的嗓音透了一丝干涩,“最后,显示为蓝……会发生什么?”

    赵明轩一愣,实在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这是他们来前就商量好的,也是上头的指示:不论如何,绝不做投降派,要不先不投,要不就投蓝。

    “……”一七八|九只是静静看着他们,没有作答。

    约莫一分钟,叶昕云出声了:“会被围剿。”

    她凝视着那幅全息式世界地图,现在那上代表着中国区域的上空,即使西南方爆发过一次红光,总的红蓝光点相较他国,依旧稀疏。

    “第一步是进行全球广播,通知全体人类三个月内做出选择,第二步是揭露各国首脑阴私,以降低其集团公信力,第三步是携‘解放’为口号,进攻各国首都塔……”

    听到“解放”二字,赵明轩心中咯噔一声,意识到叶昕云在第一问前梦到的世界应该跟他是同一个,那她会不会知道肖少华在梦中就是……他猛地朝叶昕云盯去,却见她面上毫无异色,仍在款款叙述:“三个月后,投票结果为蓝的仅剩三个国家,我国、俄罗斯、与美国,而后,一夜之间,我们失去了电磁波。”

    “什么!”赵明轩失声。

    “准确的来说,是我们用于通讯的那部分电磁波在国境内被屏蔽了。于是无线电无法使用,网络瘫痪,卫星失联,通讯中断,可以说,我们的社会一夜之间倒退回了十九世纪,”叶昕云没有与任何人对视,仍是看着那世界地图,像是透过那虚幻的红蓝光点回忆着一段遥远的往事,“而选择了投红的其他国家,皆在火凤的帮助下,实现了真正的‘万物互联’、‘意识共享’,同时也完成了对我们的,彻底的技术封锁。”

    “……然后呢?”赵明轩不禁追问。

    叶昕云没有答。

    赵明轩回过神来:那之后她就死了,自然也就看不到她死后发生的事情了。

    “这就是你们在那场天元门设的‘获选考验’梦里,所经历过的事情么?”肖少华问。

    赵明轩先是点头,继而摇头:全球广播时,他还被火凤囚禁在天元门呢,等到他们要进攻了,他跟肖少华也终焉了,知道的其实没有叶昕云多。

    难怪她在第一问前,怎么也不愿说出梦中到底还看到了什么……赵明轩暗忖,可看她之后与他们一路行来,也没有露出对肖少华丝毫芥蒂的样子……或许根本没有认出肖少华在梦中的身份?

    思及此,他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

    ……原来如此。

    肖少华的心情却与赵明轩截然相反。从叶昕云的叙述开始,就一点一点往下沉。

    面对新知识的激动褪去后,胸腔里只剩下了冰凉。

    现在他明白那些出去后的各国获选者们都语焉不详的原因了,那些敷衍的用词,遮遮掩掩的语句,无不是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拥有了一个想要竭力藏起的真相——

    如果说科学家们只是为了一个解,甘愿付出余生所有,去搏的一个解,那么那些国家领导人们则是看到了这些新事物中所蕴藏的强大生产力,或者说统治力,无不能在短期内使他们国家的综合国力提升一大截的力量。

    不管说这是人类的贪婪无知,抑或侥幸心理也好,当这样现成的高新技术已经摆在了眼前,非此即彼,那代表着只要一旦拥有,就能立即成就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压倒性的统治地位,而一旦他们选择放弃,那么就连活下来的机会都可能没有了。

    因为获得了“短期利益”的红方,根本不可能让蓝方能活着见到他们期盼的“长期利益”。

    就像曾经的美帝之于印第安,欧强之于非洲,选择了融合的国家得到了天元门的“科技”加持后,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对“战败方”的资源掠夺、重新分配,乃至彻底斩断蓝方的发展通道,将世界格局重新洗牌。

    这就是为什么那些获选者们出来后一个字都不肯说。

    投红的不肯说,怕拿到的利益分薄。

    投蓝的不敢说,怕说了更没人选蓝。

    这就造成了所有的获选者在对外时竟然都保持一致地沉默了。

    ——囚徒困境。

    天元门竟给全世界的人类来了一次囚徒困境!

    肖少华没有察觉,他攥住赵明轩手的力气,在不知不觉中,大到连哨兵都能感到了疼痛的程度,可赵明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任他攥着,默默地看着他。

    肖少华想道:

    破解囚徒困境的唯一方法就是世界各国的人民彼此信任,但连本国的人民自己都无法做到彼此信任,更别提别国,唯一的办法就是连接彼此的大脑,那不信任也得信任,

    死循环。

    “美国的结果出来了。”

    仿佛要应和肖少华的想法,在他看向那幅全息式世界地图时,那上代表美国的区域中央,一团显然远超该区域人口总数的红色光点轰然炸开,覆没了原本漂浮那上的蓝色光点,也令其国界旁“温度计”里的红线一下越过了百分之五十。

    “看来这一次,他们做出了与原本截然不同的选择。”

    一七八|九宣布道,面上浮起微笑,眼底终于透出了一丝欣慰似的情绪。

    而后他转向他们,就像初次见面时那般,拉开了一把椅子,在圆桌后坐下,逸逸然地问:“所以重活一回,各位的决定是……?”

    这一天,是肖少华多年以后想起,依然会不寒而栗的一天。

    这一天……

    他犹如孤身一人站在悬崖边,肩负着亿万普通人的未来,进一步是生灵涂炭、万劫不复,退一步是万丈深渊、永沦黑暗。

    而他想起了年少时,生物老师在办公室里对他说的话:

    “少华,老师考考你,当一种生物的外界环境逐渐恶劣到无法生存的地步,该生物种群会怎样?”

    而他也犹然记得,自己十五岁时的答案:

    “进化……或灭绝。”

    只是当年说出那一句话时,他心中想到的是向导。

    就如同曾经,他以为即将面临那种抉择的会是向导。

    直到今天,再一次想起这一句话时,他才恍然发觉,其实真正要面临这个残酷抉择的是——

    他自己。

    普通人。

    ……进化或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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