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日月销光 > 风起神都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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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秦慕璟和苏起在大明台七层的书斋内见到女鬼红妆时,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那一袭绯衣的女鬼正蜷缩在书斋一角,她面容凄惨,成为鬼物后本就比常人惨白的脸庞此刻更加阴暗瘆人,腹部有道极为显眼的剑伤,身形轮廓模糊不清,显然是因为重伤导致的神魂激荡。苏起心中一沉,从袖中取出一丸丹药抛给绯衣女鬼。

    “这是稳固神魂的灵丹妙药,赶紧服下,能保你一命。”

    女鬼红妆轻轻点点头,一口将丹丸吞下,而后打坐调息。

    秦慕璟神色凝重地看了看她,又用眼神询问苏起,苏起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伤势无碍。秦慕璟这才放心下来。

    半晌后,女鬼红妆调息完毕,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她睁开一双桃花眼,没有看到笑容和煦如暖阳的太子秦慕璟,只看见的那个煞星正端坐在自己面前,此刻他眼眸中精光内敛,像欣赏一件心仪之物一般,正聚精会神地关注着自己,她突然发现这个煞星还蛮好看的,清冷孤高反而别有风采。

    就在她心思胡乱之时,苏起缓缓开口。“说说吧,这身伤是怎么回事?在你出发前,我已在你身上设下了遮蔽鬼物气息的术法,我很好奇是什么人能破开我的术法将你打伤。讲得详细些。”

    绯衣女鬼收敛心思,一本正经地讲述起这两天发生在自己身上之事。

    两天前的夜里,一袭绯衣的女鬼红妆遮蔽住自己的鬼物气息,在入夜后成功潜入风塘邑内,她站在风塘邑一座名为神丰的酒楼最高层,看着脚下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的人间,怔怔出神。

    几天前,她还与楼下那些人一样,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在这神丰酒楼上喝酒吃肉,好不快活。可才几天的功夫,她的世界就彻底颠倒翻覆。再见人间,已是阴阳两隔,红妆突然有伤感和嫉妒,她在心中腹诽,凭什么他们还活着,而自己就变成了这半死不活的活死人之躯。想到这儿,她胸中有种莫名的冲动,想要杀死自己眼前的一切活物,用这些活物的血肉作为自己修行的养分,吸收了这些血肉,自己跌落的境界不就能马上回来?念头一动,便有些一发不可收拾了的驱使,被杀戮本能驱使的这个女子鬼物,眼神中充满了炙热和残忍。

    但突然她的胸口好像被什么狠狠刺中,剧烈的痛感让她心神不稳,汗流浃背。她马上想起了和苏起分别前,那个煞神在自己身上施展的禁制。

    红妆渐渐冷静了下来,突然又对自己刚刚那个嗜血的念头感到深深恐惧,心想难道这就是所谓鬼物对生人的天性憎恶?或者说经历过生死,便失去了对死亡的恐惧与生命的敬畏。但她很快否定了方才那个可怕的念头,既已决定踏上修行之路,那么就应该坚定意志,不能被这些歪门邪道的想法侵蚀了心智。想到这儿,她居然有些感激苏起。

    他虽然对自己冷言冷语,但却颇为上心地一再告诫自己既已打定主意一心修道,就要坚定心神,不可半途而废。在离别时,他还给自己施加了神魂禁制,这种禁制既能保证她不再害人,同时也有在她收到伤害时,及时将消息告知苏起的功能。除此以外,他甚至教授了红妆一门鬼修的追踪手法,目的是为了不让她再使用熟悉的匿踪手法,以免暴露自己。

    这让红妆不由得对苏起产生了好奇。身为太子伴读兼心腹,这个煞神出身成谜,从他几次交手就能看出,除了正派的各类神通,连拘神擒魂和鬼修术法这些正派人士眼中的旁门左道都是信手拈来。怕不是他出身杂家才可以驾驭这么多溯源不同,道统驳杂的术法吧。

    红妆边想边按照苏起之前教授的方法,一边念动口诀,一边将食指中指并拢,引导灵力汇集于二指之上,而后缓缓划过双眼。片刻之后,在红妆的眼前,呈现出一副光怪陆离的景象,本应是一片死寂的黑夜,突然间变得色彩斑斓了起来。红妆长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自己之前几十年的道简直白修了,好像这样光怪陆离的景象才是世界的本源,让人不由得沉溺其中。

    紧接着,红妆从怀中取出苏起给她的一张风塘邑堪舆图,酥手一抖,堪舆图缓缓展开,而后一阵细微的震动从图中传出,这份小小的堪舆图上整个整座风塘邑的城池拔地而起,活灵活现呈现在她面前。

    红妆盘腿而坐,仔细端详起的这份堪舆图,最终将目光落到了标注着五凤坊的一大区域之上,而后大袖一挥,五枚骨白色的棋子自袖中散落在图上,这些棋子落到图上后竟自行开始行动,渐渐变化出人形,最终变成了三男二女的模样。

    与此同时,在风塘邑五凤坊周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极其自然地凭空出现了几个人。一个醉倒在街边的老酒鬼、一位富态的中年男人和留着蛮族辫发的少年结伴而来、怀抱琵琶的妙龄女子则跟随在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妇身后款款而行。

    红妆看着这五枚棋子变化出的人形很是满意。心忖那个煞星教授的这门傀儡匿踪术法真是奇妙,完全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只需稳坐钓鱼台,坐等猎物上钩即可。

    红妆心思微动,五枚傀儡棋子所化成的人形就已开始有所行动。那位醉倒街边的老酒鬼摇晃着手中的酒壶,发现再无剩余之后,便摇晃着站起来,醉眼朦胧着左右张望,待看到五凤坊内一所酒肆后,随即眉开眼笑,踉踉跄跄走了过去。

    富态的中年男子顺着沿街商铺一路挑挑拣拣,还不时与身边的蛮族少年用蛮语交流着,就这样走走停停也来到了五凤坊内,止步于一处门头匾额用蛮族文字写就的玉器店铺之前,蛮族少年上前与门前蛮族打扮的伙计用蛮语交谈几句,随后蛮族伙计便热情地将中年男子与蛮族少年迎入店内。

    而那怀抱琵琶的妙龄少女则低头不语跟在贵妇身后,来到了五凤坊内闹市之外的一处精美小筑。此处是风塘邑有名的风雅之所,常有神都清流雅士驻足于此,或弹琴唱曲,或饮酒品茗,非常客引荐不得进入,门口小厮见到贵妇手中烫金名刺后,恭敬地将两人迎入了小筑之内。

    幕后操纵傀儡的女鬼红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总算恢复了些昔日占山为王,运筹帷幄的感觉。但她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依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五枚傀儡棋子的一举一动。

    老酒鬼进入酒肆,选了一张视野开阔的桌子坐下,很快就有酒肆伙计将吃食与美酒奉上,老酒鬼自斟自饮,一边赞叹着美酒滋醇,一边暗中盯着目光所及的几处蛮族店铺,而其中一座正是富态中年男人和蛮族少年所在。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停靠在蛮族店铺之前,从车上走下一高一矮两个蛮族打扮的男人,往店内走去。门口方才迎接中年男子与蛮族少年的伙计见主人回来,马上拦在高个男人身前,指着店内与他附耳说了些什么。那个高个男子听完后,便转头对矮个男人使了个眼色,矮个男子点点头,便独自离去。

    与手下傀儡棋子共享视界的女鬼红妆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矮小身影,恨不得马上冲过去摘下他的头颅,红妆眼神中充满了怨恨。“真是给老娘挖了好大一个坑啊,你不仁就别怪老娘不义了。”

    上一刻还在饮酒的老酒鬼已起身离开酒肆,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吊在了矮小男子身后。

    随后红妆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进入蛮族店铺的两个棋子身上,通过他们的视界,她看清了店内的布置与那个高个男子的相貌。

    这是一间宽敞的店铺,摆满了玲琅满目的各式玉器,此处玉器皆为产自蛮族名贵玉器,因其开采自北扶摇州,故而得名扶摇玉。其质温润柔和,宛若天成,一块普通的扶摇玉就能卖出不菲的价格。至于扶摇玉中那些内有如金线般丝丝游走的,则是被称为金相的神品,这种级别的扶摇玉就不是单纯靠财力所能拥有之物,那是连山上仙家都视为至宝,有温养心神,辅助修行的妙用。

    而这个被小伙计称为主人的高个男子,自称黎东泉,来自蛮族颜部。长着一副典型的蛮族脸庞,阔目高鼻,满头栗色的卷曲长发,一双褐色的眼眸,总是充满了盈盈笑意。在与傀儡共享视界的红妆眼里,这无疑是个极具魅力的男人。

    大堂内分宾主落座,那个机灵的应门伙计早已将茶水奉上。在见到一身珠光宝气的富态中年男子和其身后的蛮族少年后客气的寒暄了几句。当听闻眼前这个富态中年男子是来自定州的商贾之后,蛮族打扮的高个男子显得十分高兴,他熟练地用定州方言并夹杂着蛮语与两人攀谈起来,听着熟悉的乡音,双方的关系很快热络起来。中年男子对这个蛮族老板也是侃侃而谈,从定州的风土人情说起,直谈到自己遍布大恒北三州的各门生意,甚至还不动神色地透露出自己与那权倾朝野的定国公府有着密切的关系。

    两人在对话中很快都对对方有了大致的了解,之后便将话题引入了正轨。

    “那么,六斤先生,不知今晚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被称为六斤先生的富态中年男子,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而后说道:“实不相瞒,在下本是定国公府旧人,这几日来神都办事,自然要拜访旧主。本已备好礼物,准备今日便要登门拜访,但听闻定国公世子与大小姐前几日游历归来,可手里却没有预备送给两位贵人的礼物,贸然登门实属礼数不周。有神都的朋友说,您这里有扶摇玉中的金相神品,特来选购一二,备做薄礼,还希望两位贵人笑纳才是。”

    黎东泉已了然这位六斤先生此行目的,他豪气干云地用力拍着胸脯说道:“六斤先生大可放心,半旬前刚刚从北地新来一批货,其中有一套酒爵是从燕部汗王处高价购得,有些年月了。还有几只玉钗倒是新近打造而成,即便放在神品金相里也是难得的佳品。阿乞,告诉老丁头从库房将那批贵货取来,让六斤先生细细挑选。”

    名唤阿乞的伙计应了一声,去找掌管库房的老丁头。不多时,就看到阿乞带着一人回到大堂,那是一位手捧一大一小两个木匣的灰衣老者,想必就是黎老板口中的老丁头。只见他低着头稳步上前,将木匣轻轻放下,打开匣盖后便候在一边。

    黎老板说了声请,便与六斤先生、蛮族少年一起来到木匣前,候在一旁的老丁先是掀开那只大匣之上的精致绸布,映入眼帘的是六只雕饰精美绝伦的玉爵,爵身线条粗犷,雕工古朴沉稳,最让人啧啧称奇的是,玉爵之内隐隐有一道道金线其中游走,犹如一条条金龙在水中徐徐游动。即便是号称走遍大恒十三州见多识广的六斤先生,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黎老板对老丁使了个眼色,老丁心领神会,用沙哑的声音介绍道:“这位贵客您上眼。这套玉爵是从燕部汗王燕文砮手里花重金购得,据说此宝乃是当年大巍穆氏皇族专供之物,而打造此玉爵的材质,正是那神品金相的老祖宗。”

    “唔,金相神品的老祖宗啊,果然名不虚传。想来世子见到一定也会爱不释手。”六斤先生凑近观瞧,连这玉爵上的每一处细节都不放过,许久之后,他心满意足地赞叹一声,将目光转向了另一只盛放玉钗的小匣。

    黎东泉笑而不语,继而命老丁头掀开了小匣上的绸布,在里面并排摆放着数枚玉钗,比起大匣中的玉爵,这几枚玉钗则更显精致,其中流光溢彩,夺人眼目。而最为吸引人眼球的,无疑是其中一支由金线贯穿的精美玉钗,这样的器物简直是闻所未闻,六斤先生急忙用眼神询问身边的老丁头。

    “此钗名为一贯金。此物采自北扶摇州最为古老的西璧老坑,是燕部汗王燕文砮请燕部大匠忽弥与大恒信州久负盛名的玉石大师沈切玉联手打造而成。不提两位大师构思之巧妙,做工之精细,单单这样蕴藏着一道笔直金线的玉石,就堪称天材地宝。而两位大师的造诣更是妙笔添花之作,故而其价值也是最为贵重的。小老儿运送这批货物入神都的炉上,就有山上仙家闻讯而来,欲购此物,并表示只要小老儿愿意将此物卖与他们,将来自会回馈一桩天大的机缘。但未经黎老板允许,小老儿不敢擅自做主,就给拒绝了。”

    听到这儿,黎东泉也是长叹一声,说道:“耽误了老丁你的仙缘,东泉心中有愧。”

    老丁头摇头道:“黎老板哪里话,羞煞老朽了。”

    六斤先生不置可否,显然他心中并未相信主仆两人的说辞,在他眼里,这更像是一唱一和的手段,目的就是为了抬高这批货物的价格。他将注意力转到了其他几只玉钗上,老丁头也随着六斤先生的目光,一一介绍起来其他几只玉钗。

    其他几只玉钗虽然则各有各的妙处,但在六斤先生反复挑选之下,最后还是相中了那只名为一贯金的绝品玉钗。一套玉爵和一支玉钗,足够贵重,配得上定国公府的世子和大小姐了。

    六斤先生主意打定,便开口说道:“一套玉爵和那只一贯金,黎老哥开个价吧。”

    黎东泉见六斤先生如此爽快,心里叫了一声好,正要开口报价时,却被身边的伙计阿乞拉住了衣袖。

    黎东泉不悦地扭过头,却从阿乞焦急的眼神中想起了一件事。他哎呀叫了一声,面露难色,看向六斤先生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尴尬。

    六斤先生马上意会,原本兴奋的神色变得冷淡下来。问道:“怎么?黎老哥,有难处了?”

    黎东泉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六斤先生,怨在下考虑不周,这只一贯金已被一位贵人看上,算是名钗有主了”

    六斤先生一挑眉,哦了一声,眼神瞬间凌厉了起来,说话的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威胁的意味。“是哪家贵人啊,在这神都里,除了皇城里的那几位,谁还能尊贵过定国公府的大小姐?”

    黎东泉见六斤先生面有不悦,凑近他身前赔笑道:“不瞒先生,那位贵人来自郦清宫。您看……”

    听闻郦清宫之名,不光是六斤先生,就连与他共享视界的女鬼红妆都是一惊。这郦清宫里住着的那位,可是在大恒皇宫里鼎鼎大名,后宫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夏妃。能称为郦清宫贵人的人,除了她之外,还能有谁?

    这位夏妃出身高贵,名雷夏,是蛮族雷部大君雷夔甲亲妹。大恒章元元年皇帝秦徵亲征北征蛮族,大败雷部、燕部联军,威震寰宇。雷部北遁,其余蛮族诸部在燕部可汗燕文殊的率领下向大恒投降。

    后雷部继续袭扰已降的蛮族各部及大恒驻军,皇帝秦徵遂命大将军黄宗正继续北伐。黄宗正以奇兵突袭雷部汗帐,雷部可汗雷夔甲力战不敌,进降书并献妹于大恒皇帝,誓言永不再叛。

    皇帝涉雷部于玉龙州雪原以北,立燕部可汗燕文殊为蛮族共主,管理蛮族五原之地。大恒皇帝与蛮族大可汗歃血为盟,约为兄弟,乃班师。

    那个名为和亲,实为战俘的蛮族公主,在皇帝回京后被封为夏嫔,居于郦清宫。章元三年,她生下二皇子秦慕明,母凭子贵被加封为贵妃,成为了皇后之下的第一人。

    六斤先生马上想到了这个自己惹不起的人物心中一沉,但仍不动声色地说道:“居然是郦清宫的贵人看上了这件宝贝,只能怪大小姐与此物缘分不到,可惜了。”

    随后他就在剩余的玉钗中随意挑选了一支,与那一套酒爵一并买下。

    黎东泉生怕惹恼了这位定国公府的旧人,不敢抬价,仅仅开价八千两黄金。听到这个价格,六斤先生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起来,他心中自然明白黎东泉的那点心思,玩笑道:“这个价格,黎老板可千万不要做了赔本买卖。”

    黎东泉赔笑道:“不赔本,不赔本,能结交到六斤先生这样的朋友,一点都不赔。”

    闻言六斤先生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命身边的蛮族少年取出银票,一边与黎东泉说道:“既然已攀上郦清宫的高枝,结交徐六斤这样的朋友,岂不是折煞了黎老板?”

    黎东泉尬尴笑了笑,眼神却瞟向了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不语恭敬站立的老丁头,他对六斤先生小声说道:“这都是老丁头的功劳,他从北边回来的时候,在榆州路遇睦王府车驾遇险,便出手援助,助车驾脱离险境,随后双方结伴同归神都。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几日后,那位郦清宫的贵人就突然微服到访,相中了那件一贯金。

    小弟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日遇险的车驾里,正载着当今的二皇子秦慕明殿下。贵人光临无非是特来替二皇子致谢,在下哪敢托大,不也是得小心伺候着,何来高攀一说。倒是那老丁头,得了二皇子青眼相加,说不得过几日就成了睦王的门客了。这都是小弟的肺腑之言,六斤先生就不要再揶揄小弟了。”

    六斤先生听着黎东泉所谓的肺腑之言半信半疑,但目光却落在老丁头的身上,多了一丝异样的神色。

    待交易完成后,六斤先生便与黎东泉告辞,带着蛮族少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玉器铺子。

    在走出几条大街后,将一大一小两个木匣夹在腋下的蛮族少年,看四下行人稀少,低声说道:“老徐,这次收获颇丰啊。”

    本名徐六斤的中年男人施展神通,主动断掉了与女鬼红妆的视界共享,说道:“得亏世子有如此神通,以障眼法骗过那个女鬼,让我俩神不知鬼不觉混进这次行动,有关丁丑儿与郦清宫的往来以及睦王私自回京的消息,你要亲自送到大明台。”

    蛮族少年点了点头,将腋下的大小木匣夹得更紧。“我现在就回大明台复命,你呢?”

    “我?”徐六斤没有回答蛮族少年的问题,他的目光越过整个五凤坊,看向了更远处的一处清雅小筑。“鸠夫人和红雀那边似乎遇到了点麻烦,我得过去看看。”

    说罢,两人便分道扬镳,各自行动。

    而在女鬼红妆眼里,除了莫名其妙被断掉与富态中年男子与蛮族少年的视界共享外,一切并无异常。堪舆图中代表二人的棋子,仍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看不出丝毫异样。女鬼红妆心中虽有些疑惑,但很快就将视线转到了更为关注的老酒鬼身上。

    那个与黎东泉分手的矮个汉子,在五凤坊兜兜转转了大半夜后,终于在一处偏僻的民宅推门而入,消失不见。老酒鬼则在一个与此处民宅距离适中,但能监视到民宅周围动静的不起眼角落躺下,装出酒醉模样,佯睡起来。

    等候许久,不见这处民宅有任何异动后,女鬼红妆主动收回共享视界,在堪舆图上将此处宅邸用手指轻轻按下,堪舆图上亮起一道显眼的光点,待光线暗淡后,图上的那处宅邸便多了一抹鲜红。在图上标记好此地之后,女鬼红妆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她又尝试着与富态中年男子与蛮族少年建立联系,但都未成功。

    突然,那两枚代表贵妇与少女的棋子发出一阵夺目光亮,就在她施展术法要与两人建立共享视界时,那枚代表贵妇的棋子竟砰然炸开,灼烧的痛感传来,红妆的神魂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攥了一把,令她痛苦不堪,无声地哀嚎了起来。紧接着那枚代表少女的棋子竟主动与她的视界共通起来,通过少女的视界,红妆看到了小筑中发生的一切。

    本应清雅宁静的小筑内一片狼藉。哪里还能看到什么风流潇洒的雅客文士与身姿曼妙的妙龄女子,只有四下逃窜的人群和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一处临水小亭里,那名贵妇已变成片片破碎的瓷器,身形散落一地,布满龟裂的俏丽面庞上还保留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而曾经怀抱琵琶的少女衣衫凌乱,她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脸上一块面皮脱落,露出一片骨白色。少女摩挲着在袖中隐藏的利刃,神态平静地盯着不远处一个满脸慌张的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流露出为难的表情,她回头看着身后,用眼神求助着一位正手提着酒葫芦大口饮酒的佩剑青衣男子。

    那个神采俊逸的男子打了个酒嗝儿,看见小女孩等待指示的模样,伸手在她头上轻敲一记板栗。佯怒道:“笨徒弟,用你那就知道吃的小脑袋想想。既然那个被为师打碎的是一尊傀儡瓷人,那么这个与她一起的女子,便也是一尊瓷人咯。且不管她们目的为何,你姑且把她当作妖物砥砺你的道法。就算替天行道了。上吧,上吧,为师给你压阵。”

    听到师父催促的话语,小女孩极不情愿地从宽大的袖口中掏出几张黄纸符箓,对着眼前少女瓷人,充满歉意地说道:“不管你是人是妖都对不住了,这是师父的意思,我只是听命行事。你要是变成厉鬼,莫来寻我,只需去找我师父报仇。”

    不待小女孩说完,眼前少女瓷人却率先出手,只见她身形快如脱兔,双袖中几道寒光挥出划落,轻盈灵动,极有章法。

    但小女孩显然不是第一次与这样的妖物交手,在轻松躲过这几招试探性进攻的同时将手中符箓掷出,这几张黄纸符箓在空中急速向少女掠去。

    小姑娘手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那几张黄纸忽地燃烧起来,紧接着金光乍现,一口口符剑自符箓中变化而出,在小女孩面前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剑阵,将其护在当中。

    少女瓷人显然也有所准备,她一跃而起,悬停在半空,双袖中利刃再度挥出,力道陡增,一道道势大力沉的攻击打在剑阵之上,发出阵阵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火星四溅,煞是好看。虽然声势浩大,但双方都心知肚明,想要凭借蛮力破去剑阵,简直痴心妄想。

    不待瓷人少女再度进攻,小姑娘率先发难,她再度念起口诀,由符箓幻化而来的剑阵由守转攻,符剑开始围绕阵眼缓缓旋转,一化二,二变四,渐渐扩散开来,最终化成由数百柄符剑组成的庞大剑阵,将瓷人少女逼退回地面,甚至用剑气将整个临水小亭笼罩其中。

    见此情形,瓷人少女也不再遮掩自身气机,她将双袖撕去,露出如莲藕般的好看手臂,但让人感到匪夷所思都是,那一对藏在袖中利刃原来是自她双手掌心长出的骨白色刀刃。

    如此异状,落在与她对阵的那个七八岁小姑娘眼里,就变得异常恐怖诡异、毛骨悚然了。

    但瓷人少女对这对长于掌心的利刃显然并不满意,种种束缚让她无法放手全力一战。就见她手腕一抖,那双擅长弹奏琵琶的纤纤玉手竟自行脱落,那对深入骨骼的利刃由腕部蓦地向外再弹出数尺之长。同时,她浑身气势暴涨,阵阵气浪激烈撞击着符剑组成的剑阵,那些符剑也随着气浪的撞击,发出阵阵剑鸣。

    瓷人少女自废双手的举动已经让小女孩惊骇不已,但那对自双腕内弹出并长度暴涨的刀刃,显然已经超出这个小姑娘的认知范畴。她顾不上瓷人少女身上爆发出的惊人气势,反而回头对身后青衣男子说道:“师父,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她身后的青衣男子冲她翻了个白眼,说道:“早就告诉你是个瓷人了,无魂无魄,任人摆布,他的主人早已将她改造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现在,收起你的同情心,速战速决。”

    小女孩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回头再次面对瓷人少女,眼神变得坚定了许多。她手中由法诀转剑诀,说了句:“收。”

    剑阵中的符剑得到敕令,全数开始向阵眼收拢,转眼间笼罩整个临水小亭的数百把符剑,便在剑阵阵眼处合并为一把符剑。这柄写满云篆的符剑停在半空,剑尖遥指瓷人少女,剑身不停颤抖,发出阵阵剑鸣。

    这种道家法剑对瓷人少女有着天然压制,若不是操控符剑的小女孩竭力遏制符剑中的杀意,这柄符剑早就挣脱主人的束缚,除魔卫道去了。小女孩遥控着这柄符剑,显得十分辛苦,她的身形摇摇欲坠,落在瓷人少女眼中,就有了道法不高,还不足以驾驭这柄飞剑的印象。

    机会转瞬即逝,瓷人少女果断出手,她如一头雌豹般弓身,将全身气机凝聚一处,而后双腿用力蹬地高高跃起。双腕上的一对利刃顺势劈下,顿时罡风凌冽,惊人的气势将小女孩笼罩其中,瓷人少女想要用此一击分出胜负。

    面对瓷人少女的凌厉杀招,小女孩不敢怠慢。她口中轻声说了个斩字,空中被她牵引的符剑被解开束缚,迅猛斩下直取瓷人少女。

    符剑无声斩下,与气势惊人的双刀相遇,一声闷响过后,瓷人少女倒飞入小亭,直直撞碎了半座临水小亭,激起一阵烟尘,遮蔽住了小姑娘的视野。那柄符剑则飞回到她身前护卫。

    待烟尘散去,小女孩才看清楚亭内情况。那个瓷人少女的一条手臂被符剑齐齐切下,但她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身上的切口后,便迅速起身以单臂刀刃护在身前,防范着眼前小姑娘的乘胜追击。

    未能一击致命让小女孩有些气馁,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剑的目标本是瓷人少女的头颅,但在方才电光火石,刀剑相交的瞬间,她的身形竟然在空中微微停顿、偏移,堪堪躲过了那直取头颅的致命一剑。

    她安慰自己道:“安思静啊安思静,你还真是学艺不精,什么都干不好啊。”好不容易提起的战意此刻全都烟消云散,她难得跟随师父来到神都,本来好好的一场夜游宴,都怪自己无意间点破了这两个瓷人的身份,才让她那有些醉意的师父多管闲事,仗剑斩了那个瓷人贵妇,留下了这个瓷人少女让自己练手。

    可这一击不中,莫不是天意如此?想到这儿,名叫安思静的小女孩起了恻隐之心,她摇了摇头,随手一挥,停在身前的那柄符剑便消散于无形中,随着符剑消散,她意兴阑珊地看着师父,没有说出一句话。

    她身后的青衣男子看出了徒弟眼中的不忍与退缩。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酒葫芦系在腰间,走到徒弟身边,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道:“无妨,你年纪还小,对世间万物心生恻隐,道心不够坚定也能人之常情。但总有一天,你必须要抛弃怜悯与同情,抵达忘情之境,才能有所成就。修道之路就是这样,在无数次的放弃与失败后,才能慢慢砥砺出坚韧道心。你今天做的已经很不错了。”

    他又看了看亭中始终戒备的瓷人少女,指了指远处已破碎一地的瓷人贵妇说道;“把你同伙的碎片收拾起来,给你主子带回去。三日之内凝聚神魂,说不定这副身躯还能用,一旦过了这三日,附在瓷人上的神魂消散,可就神仙难救了。”

    说罢,他就要带着名叫安思静的小姑娘离开,很明显打算放这个瓷人少女一条生路。

    可那个瓷人少女此时却突然开口说话,阴恻恻的声音,把小姑娘安思静狠狠吓了一跳。

    “敢问道友尊姓大名?”忽远忽近、似真亦幻的声音从瓷人少女口中发出。

    青衣男子回身盯着这个突然开口的瓷人少女,沉默片刻后,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说道:“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功法,简直匪夷所思,哈,有趣有趣。小小一尊瓷人傀儡能被两人同时操纵,且两人的神识相互之间还未受影响。手段高明啊!让我看看这幕后之人……”

    青衣男子双手负后,视线已从瓷人少女身上移开,缓缓扫视一周后,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小筑内一处竹林方向。他的视界从这片竹林向外延伸出小筑,穿过重重阻隔,最后落于一处高楼,在那高楼顶上一个绯衣女子正惊慌失措地与自己对上了视线。

    他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留小徒弟在原地,身形猛地拔地而起,化作一道长虹向着绯衣女子所在之地急速投去。

    女鬼红妆做梦也想不到竟会遇到这种窘境,如果这个青衣男子说言非虚,那个傀儡棋子竟会同时被自己和另一个人同时操纵,但凭能借傀儡之口说话,就表明另一个操纵傀儡棋子之人对这些棋子的控制远在自己之上。她首先想到的是那个煞星苏起故意要摆自己一道,但随即否定了这个念头。苏起在将这五枚傀儡棋子交到自己手上时,就曾说过这些棋子皆出自大明台之手,他也仅仅只是借用而已。

    那么另一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女鬼红妆来不及深究这个问题,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似乎在一瞬间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竟鬼使神差地与那个青衣男子对上了视线,而后她看到了青衣男子的狰狞笑容,紧接着就见一道虹光自小筑升起直扑自己而来,她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脖颈已被一只手狠狠掐住,相貌俊逸的青衣男子瞬间出现在她眼前,青衫男子衣袂飘飘,说不尽的神仙风采,笑容桀骜冷酷。

    红妆在心中暗骂,怎么自己最近遇到的好看男人都喜欢笑着掐人脖子呢,都是点什么变态癖好?

    两人所在的楼顶周围空间泛起一阵不易察觉的涟漪,青衣男子收敛笑意,对女鬼红妆做了个噤声手势,然后慢慢放开掐着红妆脖颈的手。她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不知他意欲何为,就在此时,她的心湖里响起了这个青衣男子的声音。

    “我已展开结界,外人是察觉不到此处的异样,就算是有心人注意到这里,也只能看到我掐着你的脖颈,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放心,我不会对你不利,我也知道借那尊小小瓷人开口的不是你,至于你操控傀儡的目的何在,我没兴趣。找上门来的原因也无非是,那操纵傀儡的正主离着太远,我也不方便直接打上门去。正巧你离着近,就只好劳烦姑娘把话带到了?”

    红妆小心翼翼地问道:“带什么话?”

    青衣男子显然早已打好腹稿,直接说道:“你就说,打坏你傀儡之人,名叫杨锦夜,是仲南山上的一个小小修士。”

    红妆在脑海中反复回忆着仲南山这个地名,各州江湖与山上完全没有仲南山这家宗门的名号,想来是个不出名的小小山门,没有入得江湖与山上大家之列。

    至于这个自称为杨锦夜的青衣男子,更是籍籍无名了,看其手法,难道是小门小派里出来的不出世的天才?是山门振兴的希望所在?比起自己这个跌境的不成器鬼修,是要强上不少,但能有多高?中极境四重、五重?总不可能已经跨入上极境的门槛了吧?看他嚣张跋扈的样子,怕不是才下山就要夭折在这江湖之中了。

    她心里犯着嘀咕,嘴上却不敢这么说。那青衣男子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笑着说道:“我自然是籍籍无名之辈,修道三十载,山下不知已换了几番人间,当然也不知江湖险恶咯。”

    女鬼红妆在心里翻了他一个白眼,心里又暗暗骂了几句。但见他手上没有任何无礼举动,想来是没有什么坏心思,便壮着胆子问道:“敢问杨仙师,让小女子传话给谁?”

    自称杨锦夜的青衣男子腼腆一笑,不好意思地说道:“当不得仙师称呼,不过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是谁了。”

    女鬼红妆听闻此言便不再言语,杨锦夜满意地摆了摆手,与她告别,自顾自地从楼梯走下,边走还边说道:“待我离开此处,结界自会散去,为了不被有心人盯上,可能会发生一些让姑娘不舒服的事情,请姑娘你多担待咯。”

    果如杨锦夜所言,在他大摇大摆走出神丰楼后,楼顶结界随之消散。在楼顶观望的女鬼红妆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浑身剧痛,倒地抽搐。待她好不容易爬起来后,捂着心口,朝杨锦夜离去的方向,狠狠地呸了一口,骂道:“好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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