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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崔鹤雍愣了须臾,继而大笑,好半天才直回腰:“你这小子,这么懂得拟比,将来考场上如若没发挥出这份舞文弄辞的本事,回来我定要不依。”

    “大哥只说我说得对不对,是不是这个理?”梁道玄的笑容憨里带一丝丝坏,不多不少,狡猾得不着痕迹。

    “可不是这个样子么。”崔鹤雍笑过后却是叹,轻抚古树粗糙的褶皱,又拍了拍,“朝廷的锅碗瓢盆,由这些人做主也是太久,其实早年间勋贵公卿也不是没人非议,但大多数人无非仗着家世与恩荫,没个正经官职,离这厨房的差事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吃不上一口热的了。”

    “我也不是非要争这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权。可是,大哥,一杆称,两头都稳才是平的,哪边独大,到头来整个秤砣砸落下去,下面的百姓只能拿天灵盖接。”

    “但凡一家独大,权倾朝野,总不知是福是祸。”崔鹤雍熟读经史,不觉喟叹唏嘘。

    “不过眼下明眼人心中,朝局虽有积弊,却也算国泰民安,可见梅相未负两代之托。为此,我对他也是敬重有嘉的,只要他不让太后和圣上进退维谷,我也不是兴风作浪的弄权擅专之人,大家相安无事,阿弥陀佛,此乃最上之情势。”

    梁道玄的话发自内心,崔鹤雍更是钦佩起表弟来。

    常人若得此位,不说一步登天,却也手可摘星辰,表弟却殚精竭虑小心谨慎,究其原因,仍是因那一句心怀天下。

    “还有一事。”梁道玄忽然想起什么,“若是洛王殿下只朝堂上和梅相起了冲突,大哥装作听不见就是。”

    “旁人都快给我们一家算作外戚了,我哪敢开口?不过这个洛王,却也不说省油的灯,想来不必我多此一举。”

    “大哥也瞧出什么来了?”

    二人相视一笑,崔鹤雍道:“他不愿吃哑巴亏,早装作好说话好糊弄的样子,就等这一天发作,礼部自己要折腾的人,也轮不着别人可怜他们如今被折腾。”

    “不知是洛王自己想出来的草蛇灰线,还是他有一两个高人指点。”梁道玄对洛王的事了解不多,径直问道,“大哥,这洛王当年襁褓中就被封王,听说是一个雪夜里被人抱着出的帝京,赶去了自己的封地,这事儿是真的?先帝……就没给他派过教导辅佐的长史之类人选么?”

    寂静院落前后无人,古树不语只伴风摇动嶙峋的枝桠,崔鹤雍却还是不放心略看了看四周,方才压低声音:“这事虽在京中不算秘密一桩,可也因避尊者之不慈,再加洛王如今境遇,变得不可言传。洛王殿下却是满月当日,就被威宗赐帝封王。据说只派去一百个戍卫护送,与几个小宫女外加一个宫中乳母陪着,其它一概无有。”

    梁道玄真的很想说,在对待亲生儿子的态度上,自己那位这辈子的亲爹大概可以和当今皇帝的亲爷爷聊得到一块儿去。

    “威宗自己便是封王入京称帝……洛王出生时,尚是太子东宫的先帝已近不惑之年,年龄悬殊,且地位稳固,不大会受一襁褓婴儿威胁,但不得不说,即便残忍无情,威宗也是在免除后患。”

    崔鹤雍几乎是一句三叹说完的这句话,梁道玄明白表哥没说出的藏在心中的那句话……

    最是无情帝王家。

    “我猜,洛王的日子大概是在先帝登基后才稍微好过的。”梁道玄说着不免感慨,或许先帝真的生错了人家。

    崔鹤雍沉沉点头,他是勋贵公卿家的世子,虽身在北威府,许多旧事不得不关切:“先帝对洛王,一面未见,但却差遣赏赐过许多得用之人与财帛。其实先帝曾让臣下议论,于先帝祭辰让洛王入京奔丧,但群臣皆道不可,他自不会反对。”

    “所以其实洛王和这些辅政佐命之臣的恩怨,早不是一日两日了……”梁道玄脑壳听得疼,公事掺杂私情,事情只会愈发焦灼难办。

    “你心中要有数,别在这两筐恩怨当中做了扁担。”崔鹤雍提醒过几遍,直到梁道玄保证,他才作罢,又想起什么,重新找回了笑容,“我娘前些日子来信,我爹已经到了北威府,他们不日即将上京,凌迅已过,全走水路,不出十来日我们一家就能团圆了!”

    梁道玄也笑道:“我已经两年没见姑丈了,心里想得不行,到时候来我新国舅府转一转,我给他们二老接风洗尘!”

    “对了,我爹信里跟我说,入京要提点你几句,大概是他所知的京中旧事吧,不方便在书信里讲,他让你先安心读书便是。”

    “姑丈年轻时在帝京老宅长大,许多咱们不知道的,想来他都清楚,有他指点,我什么麻烦都不怕的。”

    ……

    在此后两天,除了埋头苦读,梁道玄所关心的只有计算姑母姑丈入京的日子,与安排国舅府内接风的宴会。

    他担忧陈老学士年事已高,便提出自己去到对方家中,以程门立雪之态度请教学问,谁知被陈老学士一口否决:

    “玄之啊,我是你的师傅,本应看重颜面,可这些日子与你以师生之谊深交,我相信你的为人,便不要脸面,告知你一句实情……”

    陈老学士只将自己过往如何沦落至此,又是怎么受了太后恩惠,长子的过错同委屈一并和盘托出,最终一切无奈,也只能归于一声绵长衰朽的叹息。

    “我家未免再惹人注目,早退还了先帝赐下的宅邸,如今只住在京郊老宅。我已知朝廷之险,我那两个儿子一个女婿,是再也不要他们这等平庸之辈踏足了……今后各自由命就是了。但是你不一样,玄之,你是堂堂国舅,若潜心科举,有个两三年,未必不能金榜题名得第殿前。要你纡尊降贵去到我那小门小户读书,岂不折煞?你往后要有大心胸大作为,万不可只念一时之情长际遇,失了身份贵重。”

    “但是看老师奔波,学生内心如何自洽?”梁道玄之方才那些交心之语时,已然想好了应对,“老师,不若我在府宅近处的万和楼给您订一间常驻的雅间,不必铺张声张,其实外人知道又能如何呢?您是太后为我请来的恩师,要是这点面子都不肯给,还非要兴风作浪,太后和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见陈老学士静默不语,梁道玄又道:“我真的不信,这些朝野中人,家中子弟在各处名门书院求学的不胜枚举,几家合作一间内塾,分出大院子来讲学的比比皆是,怎我就不行?请位老师讲课,还要偷偷摸摸天不亮摸黑出城接人?若是他们提及,那我也有一肚子孔孟道理要请教请教了。”

    梁道玄虽还是含着笑,但语气毋庸置疑,颇有天横贵胄的气魄与骄矜,多年富贵乡陶养出的心性适时展露小荷一角,让陈棣明感慨并欣喜。

    “这样也好,只是让你破费,我终究有愧太后。”他眼中含泪,摇头欲垂。

    梁道玄握住老师的手笑道:“老师每天都给我带来些书,可给我省去不少花销,我虽是国舅,银子省下来总有它的用处。”

    陈棣明摇头笑道:“你若生作春秋战国,也可作一纵横家了……好,你让我收拾收拾,家中还有些书,索性一并带来。不瞒你说,我原本好些书,当年赌气烧了大半,如今带来给你的,好些是在还有交往的同僚处所借,实在惭愧。”

    这本是真诚的自谦,梁道玄却心头一跳,一个名字跃入了脑海:“老师,你可认识太史馆著文令邵辑邵学士?”

    陈棣明微微一愣,语速都快了许多:“你怎么得知我这些书大半是从他那里借来的?这些年,与我还有往来的故交不多,邵学士倒是还算亲厚……莫非你觉得哪里不对了?”

    “据说邵学士是此次京畿道恩科省试的热议之选……他是主动借给老师这些书籍的么?”“头次是我去叨扰,说了家中的难处,借了几本幼儿开蒙之书……后来那些书没有派上用场,我亲自送回感谢,他又主动给我了些史籍丛书,我细细看了,这些书的刻版十分珍贵,是不可多得的佳辑,也都给你带了来……你的意思是?”

    眼看陈老学士脸色渐渐变白,似是明白里面的门道后惊惧不已,梁道玄怕老人家再受刺激,上前一步先扶住安座,再递茶以低声安抚:“老师莫急,他们这些勾当,本就没有半点胜算,不过是想让我做实一个私相授请科举题目的污名。”

    “可是……邵学士如此这般,不也搭进去自己没有了退路?”陈棣明的声音都有些轻抖。

    “老师想想,这件事他们是要当作把柄,正所谓伏草蛇灰线,留到关键时候和我交换时才用,那已是不知何年何月了,邵学士升迁后没几年请辞归乡,未必就要给这件事搬到台面上来说。人家不过当个筹码,若要揭开,我多年之后如何在朝野立足?只是一个莫须有就要我疲于自证,所以我定会与他们私相授受,化干戈为玉帛,到那时,谁又有什么损失呢?”

    “那……”

    陈棣明更加惶急,额头的汗珠已然毕现,可梁道玄脸上却挂着笑,请他安然而坐,轻声道:“可是,他们都以为我急不可耐要赶紧赴考恩科,好仰赖入士之身份,趁早谋到太后的恩荫,入朝为官。这不就是敌明我暗之处么?老师莫急,我自有办法化险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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