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过雨 > 7 日薄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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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薄西山,少年提着装着纱布和消毒水的塑料袋回了二号胡同口。

    路过胡同口拐角处,嗷呜声此起彼伏地闯了过来。

    三条金边串串摇着尾巴冲少年吼着。

    他低头看着,说了句:“一边玩去。”

    金边串串们没走,围在他身边转,不停嗅着他裤脚,发出急促又兴奋的嗷呜声。

    像是嗅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

    养狗养久了,其实能从狗不同声调的嗷呜声里听出来狗的意思。

    少年眼睫微垂,眼神稍微变了点。

    他慢慢蹲下身,曲起食指顺了顺为首金边串串的脑袋毛,低着声:“她走了。”

    金边串串们摇个不停的尾巴垂了下去,明显沮丧起来。

    少年手上还有些伤痕。

    是刚刚同男人打斗时弄出来的。

    男人回来在家里没找到钱,发酒疯气得用酒瓶子砸他。

    他抬手挡下,再单手直接捏爆了酒瓶,碎片渣子弄了些在手上,皮开肉绽的,只不过现在已经止血了,露出表皮下白生生的肉。

    金边串串们嗅了嗅他的伤口,似乎是想伸出舌头舔一舔。

    在犬科动物的意识里,自己的唾液对治愈伤口有用。

    少年挪开了手,然后起身回了屋。

    金边串串们没再继续跟着他进屋,而是转身往仓库的方向走了。

    从小时候他们被少年从垃圾桶里捡出来并喂养后,他们就一直生活在仓库周围,并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其实也说不上是喂养,只是少年从垃圾桶里把他们捡出来后,会时不时放些狗粮和水在仓库外边,它们看见了就去吃掉,隔了几天后,同样的位置会再次出现新的一碗狗粮,然后再被吃掉。

    一人三狗就这样维持着经年的默契。

    三只金边串串也逐渐长成了除少年以外,谁都喝不住的凶猛性格。

    屋内。

    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男人已经走了,不知道去了哪儿。

    房间里还有点淡淡的血腥味没散去,少年索性敞开了门,任穿堂风呼啦啦吹着。

    斜阳透过打开门的门投射进来,给屋内陈旧老套的家具渡上一层光,空气中,细小的尘埃慢慢飘浮着。

    其实他已经很少回二号胡同口这边了,大多数时候都是待在仓库,也就是这次突然回来一趟,才发现男人居然又把家里给翻了个底朝天。

    前几年的时候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后来男人打不过他了,也就没敢再偷了。

    没成想今天又发生了。

    “老子知道你挣了不少的钱,说,都藏哪里了?!”

    “藏那么多钱,留着准备做和你妈当年一样的事情是吧?”

    “你他妈再怎么生气、打老子,身上也流的是老子的血,这辈子也就是和你老子我一样烂在城中村的命!”

    几个小时前,这些都是在屋里真实响起过的声音。

    要说难过,大概也是没有的,长年累月下来早就习惯了,他也早就没有把那人当作是自己的父亲。

    只不过,在有人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点难过”以后,突然起了点莫名的情绪罢了。

    像是死水不起的湖面忽然被人用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

    ……

    “你别难过呀,鼻涕都流出来了。”

    “我妈妈说过吃甜甜的糖会让人心情变好,这是她买给我的,送给你吃吧。”

    模糊不清的光线中,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过来,手心里放着一颗进口薄荷糖。

    ……

    其实那进口薄荷糖说不上有多好吃,但好像自那以后,他就喜欢上了薄荷的味道。

    手机黑屏上倒映出少年面无表情的脸。

    他微垂眸,看着自己左耳上戴着的那颗黑色耳钉。

    少年神色漠然地摁亮手机屏幕,打开了手机。

    手机里联系人很少,消息通知也是寥寥无几,唯一的讯息是条短信,一天前发来的,医院催缴费的短信。

    他紧跟着起身,从冰箱最底下的夹层里拿出了个纸袋。

    纸袋藏得很隐蔽,所以没有被男人翻出来。

    对着短信上催缴费的数额,少年数了数纸袋里的钱,还差得远。

    半晌。

    他点开了联系列表里一个黑色头像的好友,编辑了条消息发过去。

    他问,飞哥,最近比赛还有名额没。

    没过几秒,黑色头像的人回了信息:【你他妈不要命了,手腕的伤还没好吧?】

    【缺钱】

    冷冰冰的两个字,甚至连标点符号都懒得打。

    隔着手机似乎都能看到那边黑色头像的人气得笑了下:【小子,挣钱也不是你这个挣法,急着拿钱泡妹妹?还是买车买房?】

    少年眉头轻轻皱了皱。

    那边人也记起来他一向不喜欢被别人打听的习惯,换了话题:【听说瘸腿带人找你去了?】

    【赶跑了】

    【瘸腿那人报复心挺重,你自己个儿注意着点。】

    【行,我给你安排就近的场次,不过我这儿可是合法场地,你再像上次那样,哥哥我可就保不了你了。】

    -

    今天穿着的鞋子在城中村沾上了点灰,温槿被司机接回家后第一时间就给换掉了。

    她把前几天洗好又烘干了的小白鞋拿出来穿上。

    甫一换好鞋子,别墅一楼的大门又忽然被打开,本应在外地演出的温隽凡和覃珠走了回来。

    温槿心头一跳。

    覃珠倒是先看见了在二楼的她,面色如常问:“今天在玛丽特老师那儿练得怎么样?”

    温槿呼出一口气冷静下来,扬起笑脸:“又有很多新的收获,妈妈。”

    她同样下楼来到了客厅。

    覃珠看似漫不经心:“学了些什么?”

    幸好早有准备。

    温槿将事先和玛丽特对好的话语说出,回答得滴水不漏。

    覃珠温和笑了笑。

    若是在外人看来,这还当真只是母慈女孝的温馨一幕。

    只不过温槿早已熟悉,父母这看似关切、温柔的外表下深深的控制欲。

    “爸爸,妈妈,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温槿从住家阿姨的手中接过两杯热茶,放在了两人的桌子前。

    “台风天气,表演推迟到下个月了。”覃珠喝了一口热茶。

    这次覃珠与温隽凡去的是一座临海城市,这几个月台风过境是常有的事。

    温槿乖乖点头:“原来是这样。”

    “温槿。”覃珠放下茶杯,突然正色,喊了声她的名字。

    温槿下意识坐好,脸上扬起熟悉的淑女笑容弧度:“妈妈,有什么事吗?”

    话语间,她的心跳陡然加快起来。

    覃珠喊她,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小槿”,也不是有时称呼的“女儿”,而是她完完整整的大名。

    一般只有父母在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之前,才会这样。

    她甚至把跟玛丽特老师请假、和江巧玲一起回城中村、遇见少年、找回包、回到家后销毁证据一系列过程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害怕自己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在母亲沉静的目光下,女孩指尖都有些不为人知地轻颤起来。

    “飞机上的时候,我和你爸爸跟你在雅文的班主任聊了一下。”覃珠和温隽凡对视一眼,缓缓开口,“文化课成绩上来说,你的成绩一直保持在重本线以上,甚至还超出许多,在这方面,爸爸妈妈也从没为你担心过。”

    听覃珠说完,温槿微微舒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和城中村有关的事情。

    她乖乖嗯了声。

    “也就是说,你继续保持着这样的水平的话,拿到高中毕业证不是问题。”

    听到此处,温槿很轻地眨了下眼。

    突然有种排山倒海的预感扑面而来,她仿佛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父母要说的事情。

    只听得温隽凡说:“如今你高二也开始两周了,近年末,明年的现在,就已经在着手准备报考柯蒂斯的报名材料了。”

    每天雷打不动的高强度钢琴练习、小三门四大件的学习、参与国内国际上的钢琴比赛、高价请来曾在柯蒂斯任教的玛丽特来为她教学……

    在她几岁的时候,温隽凡和覃珠就给她定下了报考柯蒂斯音乐学院的目标,并一直让她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着。

    而她也一直遵循着他们的安排生活。

    “要报考柯蒂斯,现在你的推荐信、获奖证书、英语这些都没有什么问题,还需要努力提高的就是钢琴技巧和稳固个人风格。”覃珠总结,“所以这最后一年时间里,爸爸妈妈对你的要求就是全身心投入到音乐练习上,文化课成绩可以暂且放置一旁。”

    “我们已经向你班主任和学校说了,从今以后,你每周只用上三天的学,其它时间就在家里和钢琴老师那里练习。”

    温槿骤然抬头。

    她语气有点颤抖:“如果我只上三天学,那高中课本知识有些我会跟不上……”

    又是这样。

    不容拒绝地安排好她所有的事,决定好她的未来。

    一如十多年前,她甚至连走路都走不稳,就被父母的大手抱上高高的琴凳,52个白键与36个黑键如同列阵的士兵一般向她宣战。

    “爷爷唱戏曲儿,爸爸妈妈拉小提琴,小槿就学弹钢琴好不好?”

    “咱们小槿以后一定能成为一名顶尖的钢琴演奏家!”

    号角声起,钢琴音响。

    至此以后炮火纷飞,无数个被约束在琴凳上不得自由的日夜,她以手为矛为盾,一战,就是十数年。

    覃珠温和笑了笑:“我们已经和你班主任沟通过了,以你现在的知识储备量,拿到高中毕业证不是问题,国内的文化课成绩,柯蒂斯在录取时不会做太大的参考。”

    “……”

    温槿嘴张了张,像是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垂下了头。

    麻意从指尖开始,慢慢传递至心脏。

    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又一点一点变得困难起来。

    她想。

    她怎么可能只把文化课的分数稳定在重本线上下。

    这些年来她课上拼命学习文化,为的就是努力提高自己的分数线,超重本线超得越远越好,就连现在的分数也远远不够。

    温槿垂眸,看了看自己平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圆润,骨节修长。

    她不想只仅仅用这只手来弹钢琴。

    她想……

    “小槿。”母亲温和的声线乍然响起,“爸爸妈妈刚才说的,你有认真听吗?”

    温槿抬起了头。

    她望进母亲一如既往的眼神里。

    期许、鼓励,又偏执。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一旦她违背他们的期许,会发生什么。

    “你一直是爸爸妈妈的骄傲,也是我们温家作为音乐世家传承的希望,我们一直在期待着你成为顶尖钢琴演奏家的那一天。”

    温槿重重呼吸了几下。

    仿佛无数只小虫子在身上啃食的麻意和痒意慢慢褪去。

    像是过了很久。

    她终于听见了自己平静且麻木的声音。

    “我知道了,爸爸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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