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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昭文馆学士陈棣明今年六十有三岁,曾任正三品兰台令史一职,年迈体衰后致仕,先帝赠嘉正二品养禄荣归,赐学士头衔,以享兹盛。

    陈学士做了一辈子没有实权的清贵掌文职务,一路从翰林院再到编史与整理档案,工作内容几乎没出过弘文馆的大门,可以说是和文章辞令打了数十年的交道,却与真正朝中实权并无交集,是最合适做梁道玄师傅的人选。

    妹妹费了心思,梁道玄十分领情。

    霍公公进了内苑到文杏馆前便知趣告退,只留梁道玄一人穿过银杏树巨大茂盛的金云,踏入这个种满香茅与蒲桃的小院,遥见馆内正堂颤颤巍巍的老人正迎过来,他赶忙加快两步,凭着方才霍公公的荐介,礼让恭甚地拜道:

    “太后垂悯,晚辈才有幸向陈学士请教,今日未备足师礼,已然不敬,还请学士端坐相绶。”

    陈棣明上了年纪,鹤发银须随着动作直颤,衰朽不可逆转的正在让他原本清癯的身躯缓慢伛偻,但仍然能看出年轻时的文人高致,听得此言,他连连摆手,又让出一步开外才说话:

    “国舅大人哪里的话,折煞老朽了,老朽已然致仕,无有官身,太后抬爱,予以此殊荣,乃是无上恩泽,怎敢受此大礼?”

    陈棣明言语之中对梁珞迦十分恭敬,竟不像场面虚言,仿佛当真给这看做一个正经差事,也是穿了身颇为郑重的育阳染茧绸圆领素文士袍,如同平常书院学馆里上课教习的大儒先生,没有架子,唯有君子的谦和宁肃。

    梁道玄心生敬好之情,见状也不多礼,扶着颤颤巍巍的老人进了正堂,请其坐下,又看着周遭简陋,虽窗明几净打扫过,但到底久旷无人,缺了人气,于是自己侍立在侧后开口道:“陈学士是经纶饱学之士,年事已高,却还为我颠簸到这荒僻处,合该我上门拜见,只是……”

    梁道玄话说一半,就被陈大学士慈祥地笑打断。

    “只是这国舅府还未易主,大张旗鼓的拜见或见邀都太过招摇,太后谨慎,老朽自能解得其中用意与国舅的难处,不必缀言虚礼。国舅大人,老朽今日前来,也是想让您安一安心。老朽尚未致仕前,曾有一次于朝堂当中行差踏错……哎,教人好不羞愧,不提也罢……幸得梁贵妃,也就是当今太后彼时的恩顾,这才不至于晚节不保狼狈退居草莽。老朽能有天年颐养,晚辈能得恩荫余荣,无不感念太后的恩德,所以国舅无需惶惑不安,这是老朽主动请缨的报恩之举,绝无攀附掺弄之心,更不是趋炎附势之利而逐,老朽是真心希望太后能得些助力,官家日后能成一位有道明主啊……”

    这话全然出乎梁道玄预料。

    他本以为是妹妹请托关系,求来的老师,却不想是妹妹前脚栽树,给自己乘了有幸的阴凉。

    旁人不想提的旧事,他自然不会当面胡问,陈学士一番肺腑之言,是为了让他免于起疑,好坦诚安心求学,且不说当年到底是什么事,只听这样的恳切之语,梁道玄也不会先妄怀揣测。

    毕竟,就算只是做个读书的样子,眼下也十分有必要。

    “读书的道理太后早已细细讲过,晚辈心中清楚。我朝自古重教瞩文,我若不拿出端正求学的样子,怕是恩荫也教朝堂上的大人们指摘太后因私忘公的不是。”

    昨日宫中聊至最后,妹妹梁珞迦似旁敲侧击的一番话让梁道玄无奈又感慨:文凭不管什么时候,还是最好用的敲门砖。

    梁珞迦以为自己说重了劝学上进的话,不失柔谦地轻语补充:“哥哥不是一定要扯出命去读个功名出来,只是身在局中,不得不低头于既有规章。”

    “妹妹不必小心翼翼说这人人都知晓的道理,我不是小孩子,不会为这个闹脾气作别扭。”梁道玄忽然有些找到做人家哥哥的感觉,见松弛戏谑的语气也让妹妹盈出笑意才继续说道,“国有国法,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存心让咱们今后都难做。我朝恩荫也是荫蔽读书之人,未曾入过考场,就算拿了这份荣光,今后的路也只会留下把柄,我不读这个书是不行的,科举也是要考的,我也会做出上进读书的样子来,不为别的,也是今后催促外甥上进时有脸说嘴。”

    ……

    忆及此话,梁道玄却是真心实意想求个有学问的师傅来请教科举的技巧。崔表哥虽然也能给他很多过来人的提点,但表哥也不能放下为官的正事,日日来督促他学习。

    尽管梁道玄对自己学识和能力的认知是有信心的,可这条路还是要有真正的领路人才能走的下去。

    考试方法也是门学问。

    他的话说得恳切,陈棣明有所触怀。

    言语简利,直达要害,却又温和平缓,徐徐如卷。梁道玄自打见面以来的几轮谈吐,让陈棣明略有惊异之感。这和他所得知的富贵闲人不学无术小国舅南辕北辙。

    心中似有石头落下,陈棣明自身后取过一个藤柳编的大盒笼,推至堂前桌案梁道玄的那侧:“这些是我备下的书目,国舅方才入京,一时置备不齐也是常情,待府上修整完毕期间,先从中读些意思来,之后我再为国舅细细解惑,自始开堂。”

    “学生实在不好意思两手空空收下这份重礼。”梁道玄当即改换称呼,以师礼相拜,“请老师海涵。”

    这次,陈棣明却是端坐着受下此礼,并无回让。

    送走新认下的老师,霍公公才施施然入了文杏馆,含笑道:“国舅大人,工匠们都已排好了班次,明日即可开工,这些日子只能先委屈您了。太后今日要伴驾议政,请您不必奔波入宫再谢,且等后日宫中家宴后再议。”

    “家宴?”

    梁道玄今天接收的信息过于密集,内容量过于庞大,一时间他甚至以为是不是漏了哪重要的告知。

    “太后有旨,后日初一,于毓华流凝阁内为洛王殿下与国舅大人您共叙合家完聚。”

    霍公公措辞讲究,点到为止,与他办事利落的行止别无二致。

    这些日子与好些人精中的翘楚打交道,梁道玄一改从前在家中不设防的安逸,转换思路,极快调动起了上辈子的积极应对状态。

    首先这一席话里,时间地点人物涵盖完全。

    其次,就算他初来乍到,也是清楚宫中办宴席的该是闻名的毓庆宫,然而太后的举动却不是不重视这次会面,碍于先帝宴驾,宫中一年内都要禁绝女乐与大型的筵席,可洛王和自己这一位辅政王一位外戚总要认识认识,不如退而求其次,找个小地方以圣上赐家宴的名义小聚。

    最后,这也是太后想将自己介绍出去正式登目的场合。

    一句话里,几多消息,梁道玄适应极快,只道有劳霍公公传达,请太后安心,除此之外一句没有多问。

    霍公公定定看了梁道玄一眼,也说宫中事忙,继而告退。

    只是临走时那个莫名的目光,让梁道玄有些慨叹:在这里,看来富贵人家闲散公子和缺心眼没有区别。

    霍公公一直对自己的应对得体持有迟疑和探究,仿佛想知道他的举动是否是出于旁人授意;

    新晋老师陈学士更是一上来就唱苦情戏,又跟哄孩子似的表示学习就是做个样子,不会多辛苦。

    连之前两位辅政大臣被他一席话镇住,表现出的模样也是仿佛看见狗嘴里竟然吐出了象牙……

    梁道玄站在空无一人文杏馆中苦笑,他没看上去这么绣花枕头吧……

    虽然他在家里双手一摊,不求功名也不管俗务,但姑母和表哥却是清楚他有多少斤两,只是天生一副闲散筋骨,舒而适之即可安度余生,加之对自己有怜爱和报偿之情,便也不去强求。

    他好歹正经读过书,琴棋书画其中两样还算拿得出手,至今街坊邻居的官宦人家,有几户寻常与伯爵府往来多同姑母表哥交好的,过年时还请他写对联勾桃符。

    当年柯学士夫妇,也是见了梁道玄一笔好字,觉得虽是闲散公子,但也是读过书的知礼君子,又温文熏陶于权贵中难得的书墨人家,才首肯了婚事。

    怎么到了帝京,新国舅那一丁丁点“才名”是分毫都没跟着他的人传过来是吧?

    梁道玄有些沮丧,虽然未来可以预见的一鸣惊人可以让人期待,但眼前的刻板印象仍然有些可怜。

    算了,扮猪吃老虎总比狐假虎威的好。

    理智的判断战胜心绪的一丝丝不快,梁道玄便换了心境,乐呵呵去拆老师给自己准备的书籍礼物,心道,自己非要拿出些学霸的本事,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卷出来的一年当十载。

    可当他目光触及到藤编书篮里的几本书籍,所有的快心满志都化作滑稽无奈的苦笑。

    篮子里的书分别是:《三字经》、《千字文》、《论语》配上两本集解集注、《孝敬》以及一本薄薄的《洪范》。

    原来真的把他当做文盲了。

    唯有银杏树金色的垂荫随风窸窣作伴,此时此刻,梁道玄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好在独处无需同目睹了一切的苑中植被而尴尬,他忍了须臾,终于吐出了清亮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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